寅时刚至,梆交四更。
神象门开启,临时被拨派来此处值守的禁军在查验过门前车队的身份后,仍然不肯放行。
左卫将军甚至对着那华贵的厌翟车行礼大声道:“臣请公主殿下安。”
昭阳公主慕容姮便是此刻端坐在车中也被这一声吵得耳朵疼,况且她仍有些自睡梦中被叫醒进宫的不愉快,只示意侍女掀开车帘,自己颔首受了左卫将军这一礼,又看了一眼神象门此刻的景象。
除了值守的禁军换了一批人以外,丝毫看不出来这儿刚刚发生完一场恶战。
同室操戈,慕容氏这一代人终于又兄弟阋墙。
慕容姮是崇文帝长女,此刻神色悲哀,不忍卒看,侍女便贴心地放下车帘。
左卫将军见了她的真容,心中安定,回身示意属下让出道路,使昭阳公主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入宫中。
沿着先前皇太子和鲁王同样的路线,慕容姮的车驾来到式乾殿外,她从厌翟车上下来,被黄门引着进入式乾殿。
慕容姮进了殿,一眼便看见左侧堂下陈列的那两具尸体。皇太子慕容懿是中箭而死,伤口大致在左肋靠近心口的附近,他尸首上的箭矢应是因死后身体僵硬拔不出来,而被整齐截去了尾端,箭头仍然留在身体里面。
而另一边……
慕容姮只见鲁王慕容钊因着自刎,头颈扭曲地歪向左侧,整张脸都被鲜血溅射,模糊得看不出来生前面貌。
救驾功臣和乱臣贼子竟然在死后被这样陈列在一起。
她只扫了一眼,便跪倒在地,哀哀哭泣起来,膝行朝着正在里间的崇文帝而去。
崇文帝尚未从今夜这一场宫变中恢复过来,被慕容姮的哭声一惊,低头见女儿已到,抱着自己的腿只是痛哭,一时被她感染,不由得老泪纵横,“昭阳,你的兄长们都没了!朕的儿子们都没了!”
慕容姮哭得更加厉害,哽咽着说:“阿耶……万幸阿耶没有事……可是大兄和三兄……怎么会这样……”
当然会这样。
崇文帝早早立了嫡长子慕容懿为皇太子,却又因忌惮皇太子年轻而得人心,便转而扶持起三皇子鲁王慕容钊以与皇太子相抗,不仅留他在京都,不许就藩鲁国,更大肆赏赐慕容钊,让他日常能享有和皇太子同样规格的待遇。
如此制衡之下,慕容懿和慕容钊自然交恶,慕容懿忿忿不平,悲愤非常。慕容钊则以为崇文帝有易储之心,愈发猖狂。
其逼宫契机也便清晰了起来,崇文帝抱恙已有月余,甚少露面。慕容钊自然不自安起来,只怕尚未易储,崇文帝便驾崩而去,他又得罪慕容懿,将来必无活路,便铤而走险,带着鲁王府卫队趁夜逼宫,放言崇文帝已死,让禁军投诚。
然而禁军毕竟忠于天子,虽有被他说动临阵倒戈的人,更多人却死守宫城,并往临近东宫向慕容懿告急,请求东宫卫队支援。
想来慕容懿甚恨慕容钊,竟在混战中冲锋在前要亲手取他性命,自己却先中了箭身亡。慕容钊则见事败,畏惧崇文帝怒火,自刎而死。
两人共死今夜,皇位上牢牢坐着的却仍是崇文帝。
慕容姮自被宫中传唤,得知今夜宫变,一路进宫而来途中,已经把事情推断得七七八八,不禁感叹起她这个阿耶福大命大,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崇文帝抚摸着慕容姮的头,对她这一问有些无以回答,半晌才开口,说:“那个逆子死了也就死了,朕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他却害死了朕的皇太子,你大兄他是为了救朕,才亲自冲锋陷阵呐!朕心里痛极了!上苍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为什么不带走我啊!”
说至最后,崇文帝竟仰天长叹,声音悲凉。
慕容姮仍然抽泣着,适时地安慰着她经历丧子之痛的父亲,“阿耶,您要保重身体,否则大兄若知自己使阿耶如此,即使在泉下亦要不能安心的……阿耶最疼大兄了,怎么会舍得让他不安心呢?”
崇文帝听罢心里好受一些,只觉这个台阶递得及时,望向慕容姮目光也多了几分慈爱,这才开口让她先起来。
慕容姮此刻站起,只觉腿脚微微发麻,却仍然继续抽泣着,像是她的眼泪能淡去式乾殿今夜的刀光血影。
崇文帝拉她在身侧坐下,又是长吁短叹一阵,慕容姮又贴心安慰他一阵,颇有遭逢大变后父女相依为命之感。
然而这个位置上的人,从来也不用和任何人相依为命。
他自身便可以决定所有人的命。
崇文帝看那两具尸体碍眼,却又因慕容氏从未同时有过造反和救驾的儿子一起死去的事,找不到前例来处置,怕再失了自己的圣誉,只得暂时把他们停尸在前堂,自己待在里间,等着明日再议。
今夜召慕容姮进宫,除了他心中大恸需要女儿安慰以后,还因为他此刻膝下只有三个女儿了,慕容姮是他的长女,一向聪颖乖巧,有些事只有她能为自己分忧。
崇文帝说:“国家不幸,遭逢此难,令朕骤然失子,社稷失储君。朕打算发罪己诏昭告天下,以平人议。昭阳以为如何?”
昭阳公主慕容姮摇头,轻声宽慰着她这位要面子的阿耶,“女儿以为不妥,大兄为君父而死,忠孝人伦可为千古楷模,阿耶若罪己,岂非置大兄于子害父名的境地。若是为三兄而罪己,则在人看来是庭训之失,子罪在父。然而大兄三兄同样为阿耶的儿子,若庭训有失,何以大兄忠孝俱全?故而庭训未失,三兄本性奸邪,阿耶为其蒙蔽罢了,岂能罪己?”
昭阳公主这一番话说完,崇文帝只感心头畅快,一时自己也认可起这番话,只觉得都是慕容钊的错,蒙蔽了自己的圣听,自己晚年丧子已属可怜,焉还能罪己呢?
他看着忧心自己的女儿,心里只感可惜。
若昭阳是男子,他此刻倒也不愁后继无人了。
崇文帝以手扶额,叹气再三,终于表示,“既如此,朕便不发罪己诏了。可是昭阳,如今你两个兄长皆没有了,你是朕的长女,便要为朕分忧。”
慕容姮低眉垂首,一副聆听父命的样子。
崇文帝抚须道:“你现在去一趟东宫,好生安抚皇太子妃。她是你大兄的发妻,虽然无所出,但毕竟是我慕容氏的儿媳,朕自然不能愧对你大兄,你代朕走一遭安抚她,朕的旨意明天便到。”
慕容姮自然称是,又听崇文帝厉声继续说,“今夜如何宫变,朕已经查了清楚,那逆子狼子野心,是仗着他那支朕准他组建的卫队,再加上禁军承平已久,武事稍疏,又有贪图富贵之辈,是以陷入苦战,要求援东宫。如今朕已经把禁军翻了个底朝天,把怀有异心的一一拿下,并命廷尉继续追查和这逆子有勾结的同党,至于那逆子的妻儿朕已决意赐死,届时你代朕再走一遭。”
慕容姮适时抬头,似有些想求情,却又不敢开口。
崇文帝瞥见她这一神态,暗道妇人之仁,不由语气也多了几分和缓,解释道,“昭阳,朕知道你想给那逆子的儿女求情,但那逆子的一双儿女是被他们父亲牵连,有国家的法度在,朕不会也不能徇私。”
慕容姮自幼便见他徇私的,深知虽然此刻儿子们全军覆没,崇文帝男性血脉只剩慕容钊那年幼的儿子,但崇文帝是决计不会把皇位传给孙子了。
此刻皇位归属便已明确。
无非是落在某个年幼的宗室头上。
慕容姮低头,说:“阿耶教训得是,是女儿糊涂。女儿这便去东宫看望阿嫂,今夜骤逢大变,阿耶受惊,还望保重龙体早做休息。”
崇文帝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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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离宫城不远,昭阳公主的车队仪仗很快便到达了东宫。慕容姮自车内下来,见东宫灯火通明,再一想里面光景,心里颇觉有些快意。
她比慕容懿小一岁,因生母专房之宠开罪了先皇后,先皇后便在暗中设计,使得慕容姮生母早亡。她自己则以嫡母身份教养慕容姮,虽因崇文帝喜爱这个女儿而不敢苛责,私下慕容懿却会以长兄身份教训她,每每抄书罚跪,让她过了一年苦日子。
若非男女七岁不同席,慕容懿搬到东宫去住了,慕容姮恐怕还要被长兄动辄教训,随后两年先皇后因醋妒崇文帝新宠郁郁而终,慕容姮则被崇文帝指派给新宠的妃嫔教养。那妃嫔待她很好,一意拿她和崇文帝邀宠,她便母慈女孝地喊了阿母,及至几年前才不必再喊。
现下慕容懿也死了。
她似乎总是注视着别人迎来死亡。
踏入东宫,东宫里却正在忙碌,几个东宫属官慌忙上前朝慕容姮行礼。慕容姮受了他们的礼,冷眼看太子家令忙来忙去,渐渐看出一丝不妥驻足下来。
慕容姮啧啧称奇地问:“这是要去哪里?”
太子家令见昭阳公主开口,小跑过来站住硬着头皮回答,“回殿下的话,皇太子妃让臣备好车马仪仗,要往渤海郡公府去。”
渤海郡公府是皇太子妃娘家。
慕容姮于是知道皇太子妃准备在深更半夜归宁。
她随即叫停这可笑的夜半归宁,语气冷淡地说:“皇太子新丧,皇太子妃便要回家,于礼不合,孤去同她说。”
太子家令如蒙大赦,立即吩咐取消出行准备。
慕容姮来到东宫寝殿,她不让通传,自己推门而入,却被眼前景象所惊。
皇太子妃北宫璩不仅没有在为慕容懿的死表现出哀伤,反而右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听到有人进来动静,她连忙抬头,随后低头痛呼一声,竟是因手上不小心被匕首划出一道口子。
慕容姮看看那把匕首又看看吃痛皱眉的北宫璩,思索过后慢悠悠地开口。
“阿嫂节哀,不要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