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如何?地平又宽敞,有很多石头,溪水离得也近。”宜尔回头看后面三人。
李荞安、莺语立在她左侧方,右后是叶为春,站得离二人有些距离,背弯着,一副精神缺缺的模样。
李荞安脸偏向一旁,上下打量泛黄树木,“不错。”
叶为春则看着前头,不言不语,似乎没有任何意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彼此陌生,两人的气氛有些怪异。莺语立在中间,颇感局促,但很快又将这种局促抛之脑后。
路上碰巧遇见叶公子,叶公子问她,她就问宜尔和红璎。
反正宜尔和红璎同意了,人也都来了,就不去想叶公子为何跟来之类的烦心事了,难得远行,玩得开心最重要。
“好啊,这地合适得很,前头还有一大片野花呢,瞧着就心旷神怡。”莺语笑着回到,她将背篓中的火折子等拿出来放在地上,“那我同宜尔去采些吃的,红璎你跟叶公子就在这儿搭灶吧。”
莺语揽过宜尔胳臂向山中走去。
初秋的山颜色颇艳,有红,有黄,更有数不尽的绿。与春日鲜嫩的绿、夏日浓郁的绿不同,是一种黯然的绿,一种渡口依依离情的绿。
秋,是一个满是告别的时节。
山中风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凉风中携着树木与花草的香气——是纯粹的清香。
宜尔同莺语拿着小锄头刨野菜,刨着刨着莺语忽地生出一份忧虑,忍不住小声道:“留他二人没事吧?叶公子出身名门贵族,面上虽然不显,但对小倌一向嗤之以鼻。等下会不会吵起来?”
宜尔抖了抖菜根上的泥,“应该不会,荞安是个很健谈和善的人。”
宽阔的石子地上,一个“健谈和善”的人正搬着几块大石头,用莺语留的铲子在地上刨了小半个坑,然后将石块围堆成灶台模样,架上锅试了试,又拿下来调整石头。
捡了干木柴和干草回来的叶为春将东西放在他手侧,一言不发又走远了。
面对如此明显的疏远,李荞安只笑笑,自己将东西捡起。
两人试图各自做各自的事,然而就一口锅、一处灶,总是难免有要互相搭手的时刻。
李荞安用火石准备擦燃干草,叶为春蹲在对头遮风。
他打量着这个男人——眉目确实俊秀,但细长的眼睛垂落下来时总显得有些阴郁。再加上鼻上两颗朦胧黑痣,鼻尖一点,侧向上一点,实在不大正经。
叶为春宿在冠玉馆,自然明白冠玉馆是什么样的所在,这种要靠女人生存的男人,他着实有些看不起。
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为何不在外谋天地?拘泥于庭院酒桌间,实在丢人。
叶为春又想到自己,如今败于人下,辱没家名,日日醉生梦死,又怎么能说得上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而李荞安不管叶为春在想些什么,看不看得起他,只自顾自地拢好冒烟的草。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主动搭话。
两人默默无言,谁瞧了都是一副冰炭不投的模样。
“那个吃啥都香的馆主竟然吃不得蘑菇?”
“嗯,柴爷说馆主就吃过一次,结果上吐下泻。”
说话声靠近,宜尔和莺语回来了,带着洗净的蔬果。
李荞安突然将身旁的水壶递给叶为春,笑着道:“叶公子辛苦,来口水?”
宜尔、莺语走近,叶为春也不好当众拂他的意,接过水壶,“谢了。”
原有些担心二人起争执的莺语暗舒一口气,她扬起笑,“我们没走多远就捡着栗子了,可脆甜了。”
没吃早饭肚子饿,掰了个生栗子嚼的宜尔点点头,她走到锅灶旁,本想一人给一个,看他俩手脏,便自己掰开两个,然后放在手帕上,先递到叶为春嘴边,“叶公子吃不吃?”
叶为春没精打采地摇摇头,宜尔捡起来自己吃了,将另一个递给李荞安,李荞安弯唇一笑,控制着距离,唇不触帕地咬过栗子,咀嚼起来。
莺语凑过来,“这可是从树上刚采的,新鲜得很,公子你从外头买的都没这个滋味。来,啊——”
叶为春下意识张嘴,被她丢了一颗进嘴中,牙齿不自觉一咬,甜津津的。
“好吃吧?”莺语骄傲地笑着。
“嗯。”叶为春精神了些。
宜尔起身去将篮子放下。
李荞安将起火的干草放进去,又将木柴踩断搭在草上,不多时便冒出滚滚浓烟来。
他避开下风口走向宜尔,“宜尔,我做的烟团熟了。”
宜尔扭头看了一眼,回了声“好”,然后将洗净的米倒进锅中,“那你们坐着等等。”
莺语蹲在一旁顿顿顿切菜,扬起头看来,“水还没打嘞。”
“我去。”
“我去。”
叶为春和李荞安异口同声,莺语拿着菜刀“呃”了半天,“那红璎你去打水,叶公子你帮我削下土豆。”
叶为春走上前,捡起地上的土豆。
莺语给了他把小刀,他手腕几转,一圈圈薄如蝉翼的皮被削退下来。
莺语捏着土豆皮痴看半晌,“不愧是六剑公子,连个土豆都削得如此非同寻常。”
听到这个称呼,叶为春有些晃神。
宜尔翻找一圈,发现一件严峻的事,“没带锅盖。”
拎着水回来的李荞安也扫了一遍地下的东西,又回忆早晨,“抱歉,是我见锅盖脏,洗了放在桌旁,后头跟宜尔说两句话就忘记拿了。”
莺语:“没锅盖怎么煮饭?”
“我当时也着急,没仔细检查,没事,忘了就忘了。”宜尔瞥到莺语手下有整个锅口般宽的砧板,“要不用砧板先替一下?好歹挡点灰。”
莺语乐呵呵地道:“我们宜尔怎这么聪慧。”她将切好的板栗土豆、野菜野葱一应倒进锅里,又用铲子搅了搅。
白嫩的米粒间分散着黄白的栗子、土豆块,褐色的汤面上则飘着嫩绿的葱、几许紫色花瓣……
李荞安将装得满满当当的锅一举抬到灶台上,又用砧板遮盖住,砧板没有完全盖牢,露出来两指宽的缝。宜尔折来一把树枝,用密密的枝叶挡住。
一切就绪,众人闲下来。
莺语摸着石块坐下,“你们出去走走玩玩吧,我留这儿看锅。”
叶为春跟着坐在旁边,“我也一起看。”
莺语一向是没走几步就要累的,而叶为春与他二人不熟,跟上来怕是会尴尬。
宜尔点点头,看向李荞安,“走吧。”
不远处,半人高的黄色野菊花细密烂漫地开放着,风吹过便漾起金波。
宜尔手抚过指头大的花朵,感到丝丝清凉与柔软——这花就像是布做的一般。
李荞安折过几枝,茎秆一盘,弯成几圈重在一起。
他似乎很热衷此事,宜尔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撑着脑袋看远处山色,静静等他。
远处的暗绿蒙着缕缕白色雾气,飘忽朦胧,只几处红黄鲜明。
“宜尔。”李荞安唤她。
宜尔扭过头,正看见李荞安将黄绿的花环戴在头上,他蹲下来看她,两手交叉搭在膝盖上,舒朗地笑着,一扫眉眼间的冷气,“好看吗?”
宜尔也笑,笑得温和宁静,“好看。”
“这么敷衍?”他扬眉。
宜尔想了下,“特别好看?”
李荞安噗嗤笑出声,“这是你的。”他从后面拿出一个放在她头上,“我还给莺语做了一个。”手里提着另一个。
“手好快啊你。”宜尔扶正头上的花环。
“以前义父爱编些小玩意,教过我。”李荞安同她说完,小跑过去将花环丢给莺语,又快步跑回来,隔着衣袖拉过她手腕,“走,山里可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片银杏林。”
两人渐行渐远,叶为春看着两抹变小的背影,忍不住道:“那两人是恋人?”
莺语两腿伸直,用手轻轻捶打,“不是。他俩只是很欣赏对方。”
欣赏是欣赏,爱是爱,不太一样的。
而且啊……
莺语看着宜尔的背影。
这世上有的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也有像宜尔这样,见了又见,见了又见……不知不觉间情愫暗生,爱得细水流长的人。
宜尔是个慢性子,喜欢一个人对她来说需要时间。她给自己的时间很多,给别人的时间也很多。
也许某一天,她的眼睛里也会闪着恋慕的光,但要何时才会发生变化,无人知晓。
慢一点也无妨,莺语只希望宜尔过得快乐就好。
叶为春望着她侧脸,似乎有所犹豫,纠结半晌开口道:“那莺语你呢?”
莺语莫名其妙,看向他,“你是问哪个?喜欢宜尔还是喜欢红璎?”
前面这个念头叶为春还是头一回想到,他怔了一会儿,“红璎。”
“红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和小倌谈情说爱太苦了。”在冠玉馆多年,莺语见过无数为小倌流尽眼泪也失尽金钱的人。
欢乐场中难有真情。
叶为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定定地看着莺语:“我有话想同你说。”
莺语莫名浮现出宜尔同她说的话,忐忑不安起来,“公子请说。”
*
李荞安手撑着树,微弯着脊背。
宜尔踩在他肩头,伸手够树梢的青绿果实。胳膊伸了老长还差一截,她收回手,“够不着啊,荞安,你手长,你踩我试试。”
李荞安低着头哭笑不得,“我这样重,等下把你踩到土里了。”
“放心,我力道很大的。”宜尔抱着李荞安的头,他蹲下身去。
“傻宜尔,我给你找个树枝,你试试将果子打下来就是。”
“说得对。”
两人往四周看,李荞安正看见崖边草坪上落了一截长短很是合适的树枝。
他走过去要捡,然而走近了一瞧,却见那棕褐色动了动。再仔细一瞧,“树枝”头部正睁着一双圆眼睛,眼睛中间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