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者，不执棋 第17章 宫宴

永昌三十四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周崇明被停职查办，如同在帝京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不断扩散。三法司与枢密院的联合调查雷厉风行，顺着“无名先生”文章提供的线索以及萧断暗中提交的、来自将军府账目及萧荣密道的证据，很快便查封了那几家与北地胡商关联的商号，抓获了一批中层管事，更多的线索直指周崇明及其党羽。朝中主和派声势大挫，北疆的军需补给终于得以顺畅供应。

然而，风暴眼中的将军府和长春宫，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周崇明在狱中异常沉默，对大部分指控矢口否认，只反复强调“紫魅”不会放过他们。这阴森的诅咒，像无形的阴影，笼罩在知情者心头。

“紫魅”究竟是谁？能在宫中拥有势力，且能驱使周崇明这等重臣，其身份地位，恐怕高得吓人。

小年夜，宫中按例设宴。因北疆战事未平，皇帝下旨一切从简，只邀了近支宗室、核心重臣及其家眷，算是一场小范围的家宴，却也暗流涌动。

沈墨隐作为车骑将军夫人，自然在受邀之列。这是她嫁入萧府后，首次以夫人身份正式出席宫廷宴会。萧断亲自来接她，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上了一身深紫色绣麒麟纹的锦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少了几分沙场戾气，多了几分贵胄的雍容，只是那通身的冷峻气度，依旧令人不敢逼视。

马车内，空间狭小，炭火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萧断身上的冷松气息。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自那夜书房托付与雪夜承诺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独处。

“宫中规矩繁琐，跟紧我便是。”萧断打破沉默，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沈墨隐微微颔首：“妾身明白。”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宫装，既不**份，又不过分张扬，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步摇，清丽脱俗，与萧断站在一起，竟奇异地般配。

萧断的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望向车窗外飞逝的雪景，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

长春宫内，沈清辞早已盛装以待。她身着皇子妃正装，雍容华贵，气度端凝。见到妹妹与萧断一同前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不易察觉的担忧。姐妹二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宴设麟德殿。殿内暖香融融，丝竹悦耳，觥筹交错间，一派祥和。皇帝与皇后端坐御座，神色温和。三皇子李景琰陪坐在侧，气度沉稳。德妃亦在席间，笑容温婉，仿佛周崇明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沈墨隐随着萧断向帝后行礼，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亦有……不易察觉的恶意。她垂眸敛目，姿态恭谨，应对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络了些。德妃忽然笑着对皇后道：“娘娘，今日小宴，光是饮酒听曲未免单调。臣妾听闻萧夫人未出阁时便才华出众，尤擅左笔书画，连陛下都曾赞许。不若请萧夫人即席挥毫，为陛下、皇后娘娘助兴，也让咱们开开眼界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微微一静。许多目光再次聚焦到沈墨隐身上，尤其是她那自然掩在袖中的右手。

这是捧杀！看似夸奖，实则将沈墨隐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尤其点出她“左笔”和右手“微瑕”，其心可诛！若沈墨隐表现不佳，或因此露怯，不仅她自己丢脸，连带着萧断和沈清辞都会颜面受损。

沈清辞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李景琰眉头微蹙，看向德妃的眼神带了一丝冷意。

萧断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向德妃，正欲开口。

却见沈墨隐已然起身，向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声音清越从容：“德妃娘娘谬赞。臣妇技艺粗浅，岂敢在陛下、娘娘和诸位贵人面前卖弄。不过，今日佳节，承蒙娘娘抬爱，臣妇便献丑，写几个字为陛下和娘娘祈福吧。”

她语气不卑不亢，既接了招，又巧妙地化解了“展示才艺”的锋芒，转为“祈福”，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无法再苛责。

内侍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沈墨隐走到案前，深吸一口气，伸出左手，执笔，蘸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那执笔的左手上，以及那若隐若现的、掩在宽大袖摆下的右手。

她凝神静气，落笔。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并非寻常闺阁柔媚的簪花小楷，而是带着一股金戈铁马般锐气的行书！

“忠勇护国，山河永固。”

八个大字，跃然纸上。笔力遒劲，格局开阔，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这哪里像是深闺女子所能写出的字？这分明是胸有丘壑、心怀天下之士的笔意！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就连御座上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与欣赏。

“好！好一个‘忠勇护国，山河永固’！”皇帝拊掌称赞，“萧卿，你这夫人，果然不凡！”

萧断起身，抱拳行礼：“陛下过奖。”他看向场中那个执笔而立、清丽中透着铮铮傲骨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他早知道她不凡，却不知她能在如此压力下，绽放出这般耀眼的光芒。

德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也跟着赞了几句，眼神却更加幽深。

沈墨隐放下笔，再次行礼，退回座位，姿态依旧从容。萧断在她坐下的瞬间，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写得很好。”

沈墨隐微微一怔，侧头看他，只见他依旧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却悄然在她心底漾开。

宴会继续进行，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和谐。然而，就在宴席接近尾声，众人精神最为松懈之时，异变陡生！

一名捧着汤盅上菜的宫女，在经过沈墨隐席前时，脚下似乎一滑，整盅滚烫的汤汁竟直直地朝着沈墨隐泼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心！”萧断反应极快，猛地伸手将沈墨隐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另一只手挥出，宽大的袍袖卷起一股劲风，将大部分汤汁扫开！但仍有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到了他的手臂上，瞬间烫红了锦袍下的皮肤！

而那宫女，在失手之后，眼中竟闪过一丝狠戾，手腕一翻，一枚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向被萧断护在怀中的沈墨隐的后心！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之前的汤汁，不过是障眼法！

“找死！”萧断暴喝一声，护着沈墨隐疾退的同时，一脚踢出，精准地踹在宫女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

细针脱手飞出，钉在了旁边的柱子上，针尖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那宫女见行动失败，毫不犹豫，咬碎了口中毒囊，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当场气绝身亡！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殿内护卫反应过来，冲上前控制住现场时，刺客已然自尽。

麟德殿内，一片死寂。歌舞早已停止，丝竹无声。方才还祥和喜庆的宫宴，瞬间蒙上了血色的阴影。

皇帝脸色铁青，皇后惊得掩住了口。沈清辞脸色煞白，几乎要站立不住，被李景琰及时扶住。

沈墨隐被萧断紧紧护在怀中，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以及他手臂上传来烫伤处的灼热温度。她抬头，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未曾消散的、如同实质的杀意。

他刚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身体护住了她。

“陛下！宫中竟混入此等歹人，行刺命妇！请陛下彻查！”萧断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怒火，响彻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悄悄投向了面色同样有些发白的德妃。这宫女，可是她宫中负责膳食的人……

“查！给朕彻查！所有接触过此盅汤品之人，全部拿下！严刑拷问！”皇帝震怒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殿中炸响。

小年夜的宫宴，以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和一条骤然消逝的生命，仓促收场。

回府的马车内，气氛凝重。

萧断看着沈墨隐依旧有些苍白的脸，沉声道：“吓到了？”

沈墨隐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被烫伤的手臂上：“你的伤……”

“无碍。”萧断不在意地道，目光却紧紧锁住她，“今日之事，绝非偶然。‘紫魅’……已经迫不及待了。”

沈墨隐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担忧与……保护欲。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惊险，又被他如此护在怀中，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在今夜彻底碎裂。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声音却异常坚定，“她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离真相越近。”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烫伤的衣袖边缘：“谢谢你。”

萧断身体微微一僵，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眸色深了深，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没有避开她的触碰。

马车在寂静的雪夜里前行，车内的两人，因这血色的夜晚，心前所未有地靠近。他们知道，与“紫魅”的最终对决，已经拉开了序幕。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