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者，不执棋 第11章 双生

永昌三十四年，秋意渐浓。

帝京的权贵圈子里，近日流传着两则引人瞩目的消息。一则是关于三皇子妃沈清辞的——她在不久前宫中举办的重阳赏菊宴上，以一手精妙绝伦的左笔丹青，临摹了前朝大家的《秋山访友图》，笔力遒劲，意境高远，非但未因右手微瑕而失色，反而因其独特的笔韵赢得了陛下当众赞许，风头甚至盖过了以才情著称的德妃娘家侄女。

另一则消息，则与刚刚经历了“书房对峙”的将军府有关。传闻车骑将军萧断因北疆军务紧急，已于对峙后次日凌晨再次匆匆离京，而那位新入府不久、出身清流名门的将军夫人沈墨隐，似乎并未因夫君的离去而有丝毫落寞，反而在萧断离京后，以夫人之名，开始更为规律地巡查府中庶务，虽未直接夺权，但其存在感与日俱增。更有小道消息称，萧府那位侍奉了两代主人的老管家萧荣，近日染了“风寒”，深居简出，府中一应对外采买等事宜，暂由一位姓沈的老管家协理。

长春宫内，暖香袅袅。

沈清辞搁下手中的紫毫笔，看着刚刚抄录完的一卷《金刚经》，字迹清秀端庄，气韵沉静。宫女锦书在一旁轻声禀报着外界关于她那幅左笔丹青的赞誉。

“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沈清辞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她抬手，宽大的袖摆自然垂下，遮住了右手那处残缺。入宫越久，她越发明白，在这地方，一时的风光未必是福，藏拙守愚，方能长久。陛下当日的赞许，与其说是对她才情的肯定，不如说是对三皇子，对她沈家，乃至对与沈家联姻的萧断的一种姿态。这其中蕴含的深意，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殿下近日似乎颇为忧心？”她看似随意地问锦书。锦书压低声音：“是，北疆军报似乎不太顺利，落鹰峡一带胡族活动频繁，粮草补给线屡遭袭击。朝中主和派声音又起，以耗费国帑、劳民伤财为由，请求陛下下旨约束边将，甚至……有人暗中非议萧将军拥兵自重。”

沈清辞的心微微揪紧。妹妹嫁入萧府，萧断的处境，直接关系到墨隐的安危。而朝堂上对萧断的攻击，未必没有针对三皇子的意图。毕竟，萧断如今也算是三皇子一系在军中的重要支撑。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直接干政，但可以通过内命妇之间的交往，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些风向。德妃那边需要更加小心应对，同时，也要拉拢那些立场相对中立，或对边事有清醒认识的勋贵女眷。

“准备一下，过两日，以我的名义，给卫国公夫人、安远侯夫人还有几位素来关心边事的翰林夫人下帖子，就说我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菊花茶，请她们过府品茗赏画。”沈清辞吩咐道，眼神沉静而坚定。她要在无声处，为自己，为景琰，也为远在宫外的妹妹，织就一张小小的、却可能关键时刻有用的关系网。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

沈墨隐坐在听雪阁的窗边，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却是心不在焉。那日与萧断的对峙，表面看似她略占上风，逼得萧断默认了合作调查的意向，并暂时处置了萧荣（至少是明面上的软禁）。但萧断临走前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自有处置”的话语，都让她不敢完全放松。

萧断究竟会如何“处置”萧荣？是清理门户，还是继续利用？那个代号“紫魅”的神秘人物，究竟是谁？周崇明在十七年前的阴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依旧萦绕在她心头。

“小姐，”流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林小姐递了帖子过来，说今日下午想来府上拜访您。”

林小姐？沈墨隐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是吏部侍郎林文轩的嫡女，林薇。林薇与她年纪相仿，未出阁时在几次不多的闺秀聚会上有过交谈。林薇性情爽朗明媚，不喜寻常闺阁女儿的矫揉造作，反倒对诗词曲赋、市井杂谈颇有兴趣，与沈墨隐的沉静内敛看似迥异，却奇异地能聊到一处。只是沈墨隐素来深居简出，两人交往并不算深。她嫁入将军府后，更是与旧日姐妹几乎断了来往。

没想到，林薇会是第一个主动上门拜访的。

“回复林府，说我下午在府中恭候。”沈墨隐沉吟片刻，吩咐道。她需要一些外界的消息，也需要一个能偶尔透气的窗口。林薇的父亲是吏部侍郎，虽不直接涉足兵部事务，但对朝中官员动向必然灵敏。或许，能从林薇这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午后，阳光正好。

林薇如约而至。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俏皮的飞仙髻，环佩叮当，整个人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瞬间照亮了略显沉暮的听雪阁。

“墨隐姐姐！”林薇未语先笑，声音清脆，“你可真是难请！我下了三次帖子，前两次都被你以身体不适推了，这次总算肯见我了！”她言语直接，带着熟稔的抱怨，却并不让人生厌。

沈墨隐起身相迎，唇角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薇妹妹说笑了，是姐姐的不是。初来乍到，诸事繁杂，怠慢了你。”

“知道你是大忙人，将军府的夫人嘛！”林薇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坐下，目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听雪阁的陈设，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这院子倒是清雅，就是……太素净了些，跟你这主人一样，闷得很！”

流云奉上茶点，林薇也不客气，拈起一块杏仁酥咬了一口，赞道：“嗯，这点心倒是不错，比我们府上的强。”

寒暄几句后，林薇压低了些声音，脸上玩笑的神色收敛了些：“墨隐姐姐，我今日来，一是真的想来看看你。这帝京城里，能跟我聊些有意思事情的姐妹可不多。二来……也是想给你提个醒。”

沈墨隐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薇妹妹请讲。”

林薇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我前几日随母亲去德妃娘娘宫里请安，偶然听到德妃娘娘跟宁王妃说话，话里话外，似乎对萧将军……和你，颇有些微词。说什么萧将军在边关一味浪战，不顾将士死活，还说你……哎呀，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好像还提到了什么‘无名’之类的，我也没听太清。”

沈墨隐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德妃和宁王妃！果然，她们一直在关注着将军府，甚至可能已经对“无名先生”的身份起了疑心。林薇带来的消息，与姐姐之前的警示不谋而合。

“多谢薇妹妹告知。”沈墨隐真诚地道谢。林薇能将这些听到的墙角告诉她，已是冒了风险，这份情谊她记下了。

“谢什么！”林薇摆摆手，又恢复了明朗的神色，“我看不惯她们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做派！萧将军在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多么英雄了得！还有你姐姐，三皇子妃，多么温婉贤淑的人儿！她们凭什么在背后诋毁！”

她顿了顿，看着沈墨隐，眼神带着一丝钦佩和好奇：“墨隐姐姐，说真的，我很佩服你。嫁入这将军府，想必不易吧？我听说萧将军他……性子冷得很。”

沈墨隐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道：“薇妹妹近来可有什么新鲜趣闻？我在府中，消息闭塞得很。”

林薇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帝京近日的八卦：哪家千金看上了新科探花，哪家勋贵子弟为争一个歌姬大打出手，还有市面上最近流行的话本子，以及……“无名先生”新近流传开的一篇关于漕运改制的策论，在士林中又引起了怎样的争论。

“要说这‘无名先生’，可真是奇人！”林薇眼睛发亮，“每每发言，总能切中时弊，眼光独到。可惜无人知其真容，否则我真想见上一见，看看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沈墨隐垂眸饮茶，掩去眼底的异样。听着好友如此推崇自己的另一个身份，这种感觉颇为奇妙。

“或许，只是个不愿被世俗羁绊的隐士吧。”她轻声道。

“定是如此！”林薇赞同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只可惜，这般人物，他的主张虽好，却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听说，朝中已有人对他不满，暗中在查他的底细呢。”

沈墨隐心中凛然。看来，“无名先生”这个身份带来的风险，正在不断加剧。

一下午的时光，便在林薇清脆的笑语和沈墨隐偶尔的回应中悄然流逝。送走林薇后，听雪阁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鲜活的生气。

沈墨隐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依旧有些颓败的芭蕉，心中却因林薇的到来和带来的消息，泛起层层波澜。

姐姐在宫中艰难周旋，暗中为她铺路；好友冒风险前来示警，带来外界的信息；而她自己，在这看似孤立的将军府内，也并非全无依仗——沈福正在逐步接手部分府务，萧断暂时达成了微妙的“合作”，甚至还意外地获得了林薇这样一位率真而有一定背景的好友。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阴谋的阴影依旧浓重。但此刻，沈墨隐感觉到，自己并非独自在黑暗中前行。她们姐妹二人，如同那株沈府的二色乔松，并蒂而生，在不同的环境中，以各自的方式，坚韧地绽放着。

风霜虽酷烈，然双生之花，各有其华，亦各有其韧。

她拿起笔，准备将今日从林薇处得到的信息，尤其是朝中有人暗中调查“无名先生”的消息，加密记录下来。这场博弈，她还不能退，必须更加小心地走下去。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