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旭站在房间唯一的窗边,看着不远处街道上的车流,熙熙攘攘的人潮一会分流一会汇合,仿佛他就在每次睡醒后看到的真实世界。
纪旭抬起手臂看着被他掐得泛红充血的地方,没有痛感,好似那块被狠掐的地方没有痛觉神经一样,右手的手心没有伤害的痕迹却余痛未消,这种怪异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还未逃离古怪的白日梦。
纪旭在等待今天的夜晚,他想试试接触一下“境物”——其中一个小嘉。
两个“小嘉”,究竟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一分为二,还是只有一个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今晚能冒险一试,也许能让他搞清楚一些最关键的事情。
有了前一晚的经验,纪旭这次对时间的把控更加精确,他甚至在“境物”出现的前几秒才躲进阳台。可惜他还是没有近距离观察到从衣柜里出来的“小嘉”。
太暗了,明明今夜皓月当空,阳台的月光比前一个晚上还透亮,可就是照不进屋内,这间房子在黄昏的余烬消散后就像被黑暗吞咽了,被所有的光明遗忘。
纪旭借着边上绿植枝叶的遮挡,等着“小嘉”在客厅转完圈靠近阳台。
实际上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触”,以前游戏里通关的经验不是操控人物硬拼一把,消耗生命值换取重要道具,就是借助已知阻碍物品限制一些妖魔鬼怪的行动,然后趁机拿到重要道具。
纪旭进入到这里也就仅仅两天,按照这里的时间流速算的话。在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下,他对这个房子和“境物”,以及可能存在的规则,了解的实在不多。
纪旭不知道在这个“白日梦”里受伤或者死亡,会不会映射到现实里,或者就像人做梦一样,虽然会被噩梦吓醒,但终究还是一个梦。但直觉告诉他,最好把第一种情况当真,保护好仅有的一条小命。
就这样冲上前用身体莽上去,真相撞没撞出来不知道,灵魂和身体撞分离倒是有很大可能,然后他的魂魄就可以和他妈前年一时心血来潮试图驯服松鼠鱼最后惨死的鱼,一起在地府相遇了。
但是借助特别的物品限制“小嘉”……
难不成他要拿阳台的花花草草扔过去,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植物大战“境物”?
在脑内天马行空中,纪旭在“小嘉”慢慢靠近阳台时,借助晚风鼓动阳台外部遮光帘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帘子。在贴满玻璃门的层层叠叠肥腻的肉堆中,仔仔细细地观察。
越看,纪旭眉头皱得越深。
不对劲。怎么感觉今晚的“境物”变得更膨胀了,而且人型的轮廓在蠕动的肥肉中更淡了,流动性也比第一个晚上大。
看起来更完蛋了啊,不会越到后面,越糟糕吧,到时候还能看出一点人样吗?
纪旭试着缓慢地拉开外侧玻璃门,好在肉扒拉在这边。借着拉开的那一小条缝隙,纪旭揪下一片多肉扔过去,然后快速拉上门。
多肉叶没有因为重力掉落,反而被蠕动的□□包裹吞食,在地面上留下几滴液态油脂,像进食完留下的口水一样。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今晚的“境物”比昨天少了几分人性,不是单纯的异化了,正在向变成真正的异类演化。
纪旭看着多肉叶消失的地方,脑海里梳理着已知的信息,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突然从肉堆里撞了一下,纪旭吓得一抖,紧缩着瞳孔,惊恐地看着那张脸顶着肉使劲朝着他的方向往外凸。
被发现了?
纪旭脑子一片空白,循环播放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一时被冲击得失去了所有思考。
一时的过度惊吓,让纪旭有点麻,他木木地看着那张人脸疑似嘴巴的部位翕张,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在渴求氧气似的在呼救。
纪旭急急喘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是机会,出现变化是好事,有了变化就意味着有了探究的可能。
他压住惊悸,忍着反胃凑近玻璃门,试图看得更清楚的时候,那张模糊的人脸不见了,仿佛刚刚是他的错觉。
纪旭不死心的盯着看,直到“境物”离开玻璃门回到房间,眼睛瞪得酸痛,也没再看见人脸。
天边擦起鱼肚白,吹过行道树的风里带着几声嘹亮的鸟鸣,纪旭从窝了一夜的花花草草间起身,裹挟着微凉的晨雾回到房间。
脱下沾着星星点点露水的外套挂在椅背上,往床上一仰,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沉沉的补眠。
昨天纪旭已经确认过了,在“哥哥学习的时间”里,是不会有任何人会进房间打扰他的。
门一关,谁管他真学习假睡觉的。又是惊吓又是熬夜的,再不休息一下,纪旭怕自己难以再保持清晰的思维。
纪旭睡得很沉,干燥的棉麻被子裹住疲惫的身体,凌乱的头发散在蓬松的枕头上,迸发出黑与白的色彩冲击。
日头高照,几缕日光从没拉紧的帘子中跑进房间,随着时间的推移爬上卷翘的眼睫,轻晃的窗帘带动光点在其间跃动,床上的人不堪其扰的转过头,却还是被从桌上拿到床头柜上的计时器那刺耳的声音闹醒了。
纪旭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勃然小怒了一下,摁掉了吵闹的计时器,盯着被子上的玩偶回神。
嗯……玩偶,绿色的……嗯?嗯?!绿色的青蛙玩偶!?!
纪旭看着昨天被他亲手放进衣柜的呱呱躺在他盖着被子的腿上,整个人一寒,被吵醒的不爽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谁放上来的?!它自己半夜爬上来的?
纪旭头皮发麻,欲哭无泪地心疼他几度受惊过度的小心脏。
纪旭颤着声:“呱呱?呱呱?”
绿色的小青蛙玩偶毫无动静,纪旭无法,只好伸手试着拿起呱呱,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纪旭手刚一碰到玩偶,绿色的青蛙玩偶像个发声玩偶一样:“帮帮……小嘉……救救……小嘉……”,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复先前的灵动,重复了三遍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纪旭等了一会才把突然出现在床上的玩偶拿起来,下床走到衣柜前拉开门一看,衣柜里没有青蛙玩偶。
再次把青蛙玩偶放回原位后,纪旭低头皱着清隽的眉眼,不自觉地咬着唇,这是他焦灼思考的小动作。从呱呱再次和他对话开始,纪旭就有种焦急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快要来不及阻止的心焦,他很少会有这种感受。
为什么恳求他救小嘉?小嘉遇到危险了?哪一个“小嘉”需要他救?
纪旭猛地一震,似乎在思绪万千中抓住了一个猜想,他站起身看了看计时器上的时间,换好衣服走出房间。
今天是周日,“妈妈”在家。
纪旭神态自若的来到桌子旁边倒了杯水,“妈,小嘉补习班一般上到什么时候结束,他最近学习的状态怎么样?”
“妈妈”忧虑地皱了皱眉:“再上一个月就结束了。我现在每天去补习的地方接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看起来很累,有时在车上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可是他最近有听我的话调整作息,没有熬夜。我一会煮点红枣茶给他喝喝,我做好放一些在桌上你一会也不要忘记喝,你也提醒一下小嘉。”
木偶般的人流露出几分鲜活的温情,就像大多数心系自己孩子身体健康的母亲一样。
“嗯嗯,好的,我会记得喝的。如果小嘉忘记喝了我到时候拿给他。”
得到想要的信息后,趁着下午还有点时间,纪旭又掐着点在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完成吃饭洗澡这一流程后回到房间拿好东西,熟练的在第三个夜晚来临时走进阳台。
今晚月朗星稀,没有云的遮挡,月光如同流霜一般在空中飞舞。
纪旭看着敞开的房间门内,衣柜的门慢慢的自内向外被推开,就像有人熟练地推开一扇门,然后一团“肉”流了下来。
看着粘附着黄色油脂的流体肉堆在客厅移动,所行之处拖行出暗褐色的痕迹,纪旭忍着恶心的视觉冲击,本想嗅嗅空气中是否有血腥味,却猝不及防吸进一口腐臭的糜烂的肉味,只来得及用手捂住口鼻,难受得干呕了一下,呛出了生理性眼泪。
异化的情况和他猜测的一样糟糕,纪旭站在拉开了一侧玻璃门的阳台内,小心翼翼地吸气,在“小嘉”感知到他之前抢先一步唤道:
“小嘉。”
蠕动拖行的肉团静了一下,动了动,仿佛转了个身,对着纪旭。
纪旭觉着头皮发寒,被非人的诡异物体盯着看的让他产生一种在心理层面的混沌的寒意。
纪旭以前经历过一次落海,一个人在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漂了三个小时才被人发现救起。
无法着落的失重感,身陷在看不清的幽深中,近在耳边的海浪涌起又拍落下的轰鸣声,仿佛下一刻那渺小的身影就会被下一个浪吞噬,对时间流逝的失觉,对反复呼救得不到回应的恐慌,寒冷的海水刺得他想逃离,却不知该游向哪个方向。
对自然和未知的敬畏和恐惧带来了生理性的寒意,在意识回归前,身体早已形成后天反射,颤抖地记住这阵阵发寒的恐惧可心理上的寒意却像冰冷的蠕虫在灵魂上爬行,睁着眼,看得清。
看得越清,越能感受到钻入骨头般寒凉的恶意,心脏被不怀好意的被虚无的东西提起,拉扯着全身的血管带动着肌肉的战栗,像被盯死在砧板上待切的鱼肉。
纪旭死抓着玻璃拉门,如临大敌,面上仍然温和一片:“小嘉,你今天还没喝红枣茶呢,妈看你最近看起来很累,今天特地给你做的。怕你没喝,让我提醒你。”
他抬了抬拿着保温杯的手,诱哄着说道:“来,我给你拿来了,出来喝吧。”
肉团向前爬行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像果冻一样晃了几下。
“是剩下的吧。我吃的多,但我不是泔水桶……!”
周围涌动的暗流像是被什么极大的怨念催动了,躁动不已的将空气扭曲,如同烈日下视野里蒸烤形成的朦胧。
纪旭感到头脑一阵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有些失力地侧倚着玻璃门,“哪有!知道你喜欢甜一点,妈今天下午还往里面放了好几颗□□糖呢!”
客厅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下,纪旭听那有些失真的,但显然是半大个孩子般的声音犹疑地说:“真的?真的……?”
“对啊,”纪旭缓了一下胀痛感,拧开盖子,保温瓶内的红枣茶汤腾地一下冒出热气蒸出的水汽儿,香而不腻的甜味在空气里徐徐飘荡开,勾得人的舌尖想起咬开红枣后尝到的胶甜。
夜色微凉,北方席卷而下的风带着一丝尚可忍受的冷意顺着敞开的阳台吹进屋子里,推得瓶口冒出的水汽斜了斜,仿佛捧着着瓶子喝下几口温热的红枣茶汤就能驱走一切失意失落的寒冷,身体里只余暖到四肢百骸的热意,连着心都要被活活暖透了。
站在霜白月色里的纪旭单膝半蹲,眉目比月光温和三分,背对着流转的华光,神色如常地探入昏暗里,对着冰冰冷冷地蜷缩在黑暗里不知待了多久小怪物哄道:“快来趁热喝了,待在那里多冷啊,很好喝的哦。”
那肉团子跟个突然被示好的大孩子闹别扭一样,在原地磨磨蹭蹭地动来动去,就是不挪地。
纪旭眯了眯眼,心里小“哼”一声,加大筹码,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糖。
几颗没被握紧的巧克力球从张大的手指缝里挤挤挨挨地滚下来,咕噜咕噜地滚近驻足不前的肉团子。
肉团子愣住了,纪旭莫名的从一坨看不出脸的肉团上感受到一种惊喜到呆愣的感觉。
这次不需要纪旭说一个字,肉团子就快速挪过来了,一边挪一边流下粘稠的黄色油脂,那黄色的油脂一离开肉团子就汇聚成大大小小的形似水银的东西,落在地上蠕动几下想回去却被无形的拒绝。
等纪旭手里的糖被拿走几个后,蹲到他面前的仅仅是一个微胖的、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的初中生。
小嘉问得期期艾艾:“这些……都是给我的吗,这些糖?”
“当然啦,这就是给你带的。”纪旭瞥了一眼缩在暗处挣扎蠕动的黄色不明物蠢蠢欲动试图再次爬到眼前人的身上,又看了看正蹲着吃糖的小嘉,问:“今天我和呱呱一起去给你拿糖,给你挑了很多巧克力和奶糖,你有收到吗?”
“怪不得刚刚醒来的时候嘴是甜的,原来是你帮呱呱拿了糖。”
纪旭想了想,又问:“你不记得白天做的事情吗?”
“不记得,我只会在晚上醒来。”
“谢谢你……哥哥。谢谢你今晚带的糖果和红枣汤。你……很久没对我这么好过了……,我今晚,很开心。”
小嘉捏着糖纸回头看了一下靠近不了他的黄色物体,“今天晚上我很难受,其实已经觉得,像它告诉我的那样,只要和它融在一起就不会再难过了也很好。但是我发现我还是想吃糖,想……再喝一次红枣汤。”
几滴忍了又忍的眼泪还是掉在了剥落的糖纸上。
“你恨我吗?恨哥哥曾经那样厌恶你。恨家里这么对你吗?”纪旭眼睫低垂着看拆糖纸的人。
“恨,但是我也……知道……是恨铁不成钢。但是,现在好像没那么恨了。”
“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糖。”
“因为很甜,吃了就不苦了。现在多吃一点,以后眼泪再苦点可能不会那么难捱。”
纪旭共感到“哥哥”内心的一片酸楚,心疼和懊悔就像湿透的棉花一样堵塞在喉口和心脏。
以前那样一个乖小孩变成这样,怎么没人多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而是一味指责?
纪旭抚上小嘉圆厚但仍稚嫩的背,温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误解。告诉我好不好?要是不愿意说,你写给我看也行,怎么样?”
“我帮你。小嘉,我可以帮你。”
“只要你愿意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