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传来,语调徐缓,优雅至极。
“这么晚,遇到麻烦了?”
“姨母。”
季青子的声音一如既往,仿佛只是一通随意的问候通讯。
“许久不见,希望这唐突的叨扰,没有败了您赏曲的雅兴。”
“呵呵——”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花瓣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时光流逝,连你这孩子,也学会这般流于表面的问候了。”女声顿了顿,像是不经意间想到了什么。
“辛,也该是上高等部的年纪了吧?是圣西梅斯?真是出色的孩子呢。作为长辈,未能及时送上祝贺,实在是失礼。”
季青子听着耳边那平稳舒缓的话语,一点一点,慢慢攥紧了手心。她扯扯嘴角,面无表情,声音却染上些无奈,像是被犯错被抓的孩子对着长辈撒娇,带着些亲昵和任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姨母啊。”
“官方那帮蠢物——”
姨母那边,背景的乐声微妙地低了一个音调,仿佛被桧扇轻轻压了一下。
“那片罪恶之地的事,风波不小呢。上面有人受了惊扰,许多通道都收紧了。何况,还有哈里斯,你知道的。”
声音延长,故意的停顿。
“那位自称命运的裁缝的野生基因编辑师。他的落网,连带着我们这片阴影下的水域,也不得不多几分谨慎。椿馆近来也只好点一盏昏灯待客。即便是我,想在此时挪动些分量重的物什,也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呢。”
命运的裁缝,威廉·哈里斯……季青子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她记起前不久提交的任务。
命运似乎给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姨母的话语有片刻的留白,似乎是品了一口茶,才继续用那优雅的腔调斟酌着用词:
“不过,倒是有一阵方向不明的风,吹来了些许讯息。机械蔷薇内部,似乎起了些微妙的波澜。他们在新维兰德的分部,要独自处理一些……嗯,实验室的边角料。我倒是很感兴趣,你知道的,那样庞大的存在,即便只是指尖漏下的沙砾,也足以让池底的鱼儿们争抢一番了。”
机械蔷薇,季青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菲尔德女士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
她的女儿刚进了机械蔷薇。
“消息来源可靠吗?”季青子问。
“河底的风声,水面的月影,真真假假,何人说得清呢?”
姨母的声音依旧温柔,却疏离似置身事外,隔帘观花。
“只听说风是从齿轮酒吧后巷吹出来的,呵,有个叫肖恩的赌鬼,是那里的常客。”
“我会拿到那批货的。”
“呵呵,小莉莉安娜还是那么聪明。机械蔷薇——若你决意要涉足,务必万分小心。那是方幽潭,一不小心就会溺水。”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带着韵律。
“想从神的国度中,换回一枝即将凋零的花,就得准备好,献上整片花园作为代价。是去是留,姨母都不会插手。但无论哪条路,都意味着要放手一些东西,这便是世间的道理。”
“我明白。”季青子回道。
“记住,孩子,人的命运是平行的河流,你无法替他人流向大海。”姨母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从容。
“想清楚了,就去做吧。”
背景中哀伤的旋律大声了些,歌者低吟浅唱:
“月光赠妾春日雪,心枝风动阶上影。
山茶扑哧斗笠落,檀香躲藏杏花沾。
椿花坠下白雪哭,旧笺写上黄泉赴。
大日燃烧冠冕熄,双月同行独行人。”
……
挂断通讯。季青子打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疲惫单薄的轮廓,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姨母的态度很明确:用那批货来交换。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
等价交换。这位黄泉之主永远是这样,用最温柔的语气,讲述着最公平也最残忍的规则,从不轻易沾染是非。
椿的怜悯,明码标价。
季青子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白檀与杏仁的冷香。
走投无路的她敲开椿馆的木门。第一次见到这位无所不能的椿馆老板。
昏暗的光混着白檀与杏仁的冷香从门后溢出,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身穿藏青色访问着,背光而立,像一幅从浮世绘中走出的幽静剪影。
姨母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人总想将万物握于手中。然神明掌中天平,另一端必有等价的砝码。孩子,你若祈求挽救一个生命,便需献上同等的代价。
神最是公正。
舍与得,乃永恒之问。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许是金钱、肉身、器官,或许是理想、生命、尊严……你总要放弃些什么。”
从此踏入这条没有来处,没有归处的黄泉。一个势力盘根错节,与各大公司乃至官方都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灰色地带,是秩序下的混沌。
走私药剂,贩卖武器,编辑基因,改装血肉,搜集信息……在秩序的默许下,它几乎无所不能。
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换,暗处的黄泉实则是秩序最为虔诚的信徒。
她在这条河里失去了一些东西。
现在,她又一次踏入这条河流。
季青子闭上眼,任凭黑暗如河水淹没。
神最是公正。
……
季青子推开工作室的门,潮湿的雨声迎面扑来,和着冰冷的空气将她层层裹挟,感觉氧气正一点点被抽空。
常走之路以接头人的死亡告终。
官方之路被宏观的命运阻断。
黄泉之路指向更不可测的深渊。
她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巨大的浪潮推搡着,身不由己。
沿着墙角清扫地面的小白停在她面前,方方的显示屏轻歪,打出一个问号,发出低微的嗡鸣,季青子拍了拍它的脑壳,看了眼时间。
21:07。
季辛还没吃饭。
抬起脚,季青子一步一步的,走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季辛房间的门缝下没有光。
高瘦的躯体在门外伫立良久,转身离去。
回到一楼,季青子思考片刻,投影出新维兰德的地图,立体的三层蛋糕塔模型出现在她眼前。
高楼林立,轨道环行。东面是一道巨型城墙——那是普瑞森墙的一部分。墙外还有莱茵墙,莱茵墙外就是异种横行的荒野。
独自处理实验室边角料,没有走正规流程,必然是不为人可知的实验。
她的视线扫过地图正东,那是新维兰德所守内墙的正门。由军部二团常年驻兵把守,出城要报备审核,检查后方可放行。
至于进城,更要经过严密检查和24h隔离期,确认无异化后才可通行。
所以机械蔷薇必然不可能选正门。
目光上移,地图下层,东北侧,码头区。
内墙上还有一个侧门,特殊任务时期,只供军方出入,普通人禁止通行。
但,机械蔷薇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黑暗中,季青子注视着地图,眼底倒映着荧荧蓝光,给菲尔德女士发去一条信息:
【菲尔德女士,很抱歉今日给你带来了不好的体验,这两张免费护理券,请不要拒绝,务必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我给您留了一支味道很舒缓的优昙花护发精油,有放松神经、减缓压力的作用,我看您最近略有劳累,明天方便过来试试吗?】
明天周六,是休息日。身为初入职场的新人员工,还是研究助理的伊莎贝尔,压力一定很大吧。
窗外的雨更急了,重重地敲打着玻璃,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季青子看着雨水在窗上模糊了平安生物的广告光晕,眼神冷静。
宏观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但至少,她能凭自己撕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