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八月下旬,但荷叶仍密,高低错落地铺满了整个荷塘,几朵晚荷盛放其中,亭亭玉立。
近日雨水多,塘水涨得颇高,余不惊坐在塘边游廊的栏台上伸手可触。
锦鲤们本各自散在荷叶阴凉下休息,乍见在碧水里轻轻晃悠的手指,白得显眼,还以为是鲜美嫩甜的藕尖,一时纷纷涌上来扑啄。
十来条各色锦鲤跟着来回划动的手指跑,像小狗似的,余不惊不时反手追回去捏住,锦鲤们便以为是什么怪物咬住了它们,又四散逃开。
莫桓这番经典的下三路谣言,余不惊一个字都不信。不然系统让他勾引男主的计划不是泡汤了?
“真的?你躺在他床底下听来的?”
“一片好心喂了狗了!我说这么多不过是让你不要白费功夫在他身上,没攀附上事小,丢了小命事大!”
莫桓骂完,气了一回,索性不再和余不惊说了,心想等落到齐彦手里看你还怎么牙尖嘴利。只是日头渐高还不见人影,他坐不住了,道:“你坐在这儿不要走动,我去园门口迎一迎齐公子,马上就回来。”
四下无人,傻子才坐等被卖。余不惊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便佯装仍旧逗弄水中锦鲤,只等莫桓的脚步声远去就溜。
却不防水中的那只手突然被攥住了似的。他一低头,嚯,好大一条胖锦鲤!一口含住了他半个手往水里拖呢。
余不惊指尖感受到了它嘴里像是牙齿的锐刺,不敢用力抽手。而大锦鲤则得寸进尺,尾巴啪啪地拍着水面往后拽。
脚步声方远去,噗噗哗哗的水花声又起,密密的荷叶摇晃着簌簌作响,声音久久不歇。
两方正僵持不下,一只杯子从天而降,奋勇加入战局。
余不惊只见一道白影从眼前掠过,穿过高低错落的荷叶缝隙,精准落到正摇头摆尾的大锦鲤脑壳中央,“叮”的一声脆响,大锦鲤便泄劲松了口,翻起肚皮,漂在水面一动不动了。
它的旁边,一只白玉小酒杯在水面荡了两下,很快便灌满水沉了下去。
余不惊从鱼嘴里抽回手,抬头寻杯子来处。
对面小楼,二楼正对着这面的窗户已然打开。
一个穿宝蓝衣裳的男子正站在窗前,他侧边,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白衣男子走过来刚站定。
是他们帮的忙?
余不惊道了声:“……多谢。”
“连条鱼都能把你叼走。”蓝衣男子嗤笑,“就这点本事还想勾引昌平公世子?”
……这两人应该是在他与莫桓来之前就在这儿的,按理说听了全程也该听出他是被莫桓胁迫的吧?怎么还说这话,是故意的?
余不惊不太开心,摸摸留了一圈红痕的手指,直接不理,起身向围墙那儿走去。
这小院既有人,就更待不得了,试试翻墙跑路吧。
“留步。”另一位白衣男子出声道,“我见园门口有一行人,怕是你兄长引荐的人来了。”
所以?余不惊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赵游山自上而下看去。
面如白玉,色若皎月,墨眉琼鼻,此时眼睛睁圆也仍可见眼尾的风流长翘。不知是热得还是晒得,现下两腮微粉,鼻尖轻红,似荷花苞尖端的那点粉意,配上略淡的唇色,更是……可怜可爱。
再想未免轻浮,赵游山止住思绪,道:“现在走应是迟了。可要上来躲躲?”
片刻后,三人围坐在二楼的小桌前。
余不惊这才明白为何这院子建得狭小,原来风景全在楼后。
小楼算是庄子最东北角的一栋建筑,此时后方组成整面墙的长窗尽数打开,半座小荆山的山景尽收眼底,层林叠翠,晴空万里。
那两位依旧左右对坐,余不惊面对窗坐,山风阵阵涌进来,他惬意地微眯起眼,额发鬓发全被向后吹去,任谁都不可否认的好相貌尽数展现在眼前。
赵游山移开目光,唤侍从斟了壶凉茶来,为三人满上。
叶奉元被动静惊回神,忙将眼神从余不惊身上撕下,喝了口茶水清清嗓子,道:“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仗着貌美妄想一步登天,找的还是莫桓的路子,他能给你找到什么好人?”
余不惊爬了一早的山,这茶水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口气喝完一盏。
赵游山看他动作,又提壶为他满上。
“嘿!”见两人你斟我喝的,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叶奉元自己小声嘀咕了句,“这就勾搭上了?”
“听起来,小公子是被莫桓骗来的?”等余不惊喝完茶,嘴唇都水润了起来,赵游山才道,“勿怪我们听了你们的谈话,原是我们先来的,后又不便出面打断你们。”
这人说话倒好听些。
余不惊看他目光清正敞亮,嘴角含笑,脸长得也顶好看,便答了:“莫桓是我远房亲戚,他说带我来宴会上见见世面,后来到了这儿才说要卖……哦,引荐朋友给我认识。”
“哦?”叶奉元表情玩味,“可是据我所知,莫桓可最喜将勾栏戏子说成是他表亲族人送给他人玩乐。你这亲戚,是正经——”
话未完,赵游山出声提醒:“噤声,来人了。”
随后,院中便响起了莫桓的声音:“阿弟?阿弟!”
另一男声不耐道:“怎么?人跑了?你不是说这次人肯定是愿意的么?”
“这,也许是贪玩跑开了,断不会出了这园子的,我找找看,马上就能找着!”
“哼!我看你近来挖空了心思搭上别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绝对没有这回事!齐公子,齐爷,我哪敢怠慢您呐?这次的人绝不像上次那个烈性子的!性情好都在其次,主要是美得举世罕见,还是正经的读书人,才情绝佳。您带到人前绝对有面子!”
“书呆子?这样的书院里多的是,我缺这一口?”
“这次的真不一样——哎!不跟您卖关子了,这次的是我真正的亲戚。我们是同一个曾祖父,论辈份,他是我从弟。他家住江南府,正是遇到了垂涎他美色的狂徒,才不得已离家来崇川书院读书的。”
“你莫不是在给我编故事吧?嗤,还垂涎美色的狂徒。”
“哪能啊!您先坐,听我慢慢跟您说……他姓莫名鹊辞,今年十六。去年也是这么热的时候,他和同窗小聚,席间遇着了一位陌生公子,说是刚到江南府做生意。原只是萍水相逢,没成想那公子见色起意缠上我从弟了。纠缠不休也就罢了,去岁冬天竟将人强掳了去,还好他家中追寻及时,才没让那登徒子得逞。可怜我从弟受惊大病了一场,现下还没好全呢。”
余不惊心想:难得,莫桓这段说的倒是真话。
然后在原主莫鹊辞病重咽气后,大一刚开学的他就被系统带进了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里。脑海中自称系统的声音说,他只有穿梭十个小世界完成拯救男主的任务,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个小世界中,男主赵游山,长公主和昌平公的次子,他的家族既贵不可及又手握西北军权,可不是妥妥的龙傲天,按理说富贵过完一生没什么问题。
可每个故事里都有反派。
“这可气到我那堂叔了。他虽只是江南府的六品通判,但自家的独苗苗在眼皮子底下被掳,这谁能忍?结果各种报复手段使出去都石沉大海了。我堂叔同僚知道点消息的,都来劝他别追究了,说那公子的背景深不可测,惹不起。我堂叔无法,只得作罢。没成想那狂徒却是变本加厉,竟公然将淫辞情诗送上门,惹得闲言碎语不断。我堂叔只得让我从弟离了江南避开此人。”
这个狂徒就是反派了,他是皇帝的私生子,去年与皇帝私下相认后得了个差事——微服私访来江南查贪污案,后以此为功绩光明正大认祖归宗。接着救灾救民,斗世家收军权,力压其他皇子一头当了太子,最后一路斗争荣登大宝。
而男主家族便是反派收归军权路上最大的拦路虎,最终被反派以谋反之罪陷害,全族覆灭。
系统给余不惊的任务便是拯救男主,具体来说就是接近男主,取得男主信任后,依靠手握剧情发展来时时提点男主斗倒反派,让男主获得他原本就该有的美好人生。
“这么说,你那从弟对这事应是极不愿的,怎么这会子又愿意跟我了?”
“我从弟虽未明说,但我估摸着啊,他应是想找个靠山。毕竟他虽离了江南,但他那一大家子都还在那儿呢。那狂徒找不到我从弟,不得报复他家?既然怎么着都得被睡,还不如择个良主不是?这样至少还能庇护他家族。”
余不惊不由感叹,难道人贩子的脑回路都是一样的么?莫桓的猜测和系统的计划完全一样。
系统给他制定的计划,正是利用这套凄惨小白花人设让他勾引男主的行为合理化。
“……行吧。先把人找来,我看看是怎么个美法,竟让人不管不顾都要弄到手。再去园子外把我的人叫上一起找,快些。”
至此,院中暂时没了声响。
赵游山把玩着手中茶盏,将所有关键点串起来:去年夏天,江南府,年轻公子,背景神秘。
听起来很像一个人。
他抬眼看叶奉元是否也如此想,结果叶奉元正侧目盯着这位莫鹊辞,神色微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中齐彦哼着小曲,声音离小楼渐近。
赵游山低声唤回叶奉元的神智,道:“你去赶一赶,不要透露我在。”
叶奉元意会,收回有些荡漾的心神,走至面向院内的那边窗前,无需酝酿便开窗一通嘲讽:“呦,这不是齐大才子么,怎么没去作诗,躲在这儿同莫桓勾勾搭搭呢?怪道近来众人说你口味变了,原来……”
“叶四!”齐彦喝住叶奉元。
他故意今早才给莫桓请帖并要他带个人来,本是想教训教训莫桓,谁叫他近来想攀上晁大傻的!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何况还是嘴毒的叶四。
不对!他想起了什么,道:“好啊!叶四,是不是你把人藏起来了?你一早就来了是不是!”
“只有整天偷鸡摸狗的人才藏这藏那,生怕干的丑事被别人知道。”叶奉元撇撇嘴,满脸不屑,“再说了,这又不是你家,我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还得你应允不成?”
“你——那这庄子也不是你家的!原庄主好不容易愿意卖庄子了,偏就愿意卖给胡二不卖给你。现今这庄子可是胡二名下的,你凭什么随意走动?”
说到买庄子这事叶奉元就来气。一直不愿卖庄子的庄主遭遇变故终于愿意卖了,结果快谈成的买卖被胡二截了胡。如今齐彦这狗还敢借着这事嘲讽自己。
他勉强憋着气道:“哟,胡二不过是靠着他表哥得势,才敢和我一争。况且我俩的恩怨轮得到你——胡二的一只狗来乱吠?”
“叶!奉!元!”齐彦怒火冲头,直奔过来要找叶奉元干仗。
赵游山无奈,原本想让叶奉元威逼加嘲讽将人逼走,结果却吵昏了头,让人直接找上门来了。
他只得朝余不惊道:“跟我走,可否?”
余不惊没有犹豫,跟着他两步走到后墙的长窗前。
窗外烈阳青树,他长身玉立,宽肩挺拔,宽袍大袖在风中鼓动,有种游刃有余的潇洒。
只见他轻轻往下一跃,已至底下林中,而后向上伸出双臂来。
余不惊也毫不犹豫,跨出窗框,往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