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而,小鹿妖的身体拆成了无数碎片,湖水翻涌,像是掀开的幕帘。
宗清临眼皮一眨,下一刻,时空轮转,黑白散去,云烟缭绕的湖心抛洒出鎏金的光——
那是小鹿妖的珠宝首饰水粉胭脂。
宗清临:……
他感到些许紧张,四处瞭望,周围依旧安静而平和,他悄悄松了口气,对着容千凝勾了勾手指。
四目相视,在岸上整理服饰和下湖捞金之间,容千凝撩起衣袖,光秃着小白腿,果断选择后者。
南楼雪尽任劳任怨,时而假装自己是个铲子,时而是个渔网,时而充当晾衣架,咻咻咻,唰唰唰,勤勉极了。
划水摸鱼的狐狸懒洋洋地掏了一会儿,就好似骨头散架了般滑入水中,正大光明地开始划水摸鱼,一扑棱一扑棱的,像小猫扑蝶。
宗清临暗自腹诽,不是入水即化么。他侧身瞧了会儿,见对方这会儿玩水玩得飞起,唇角一松,勾起一丝笑意,旋即两指一抹,灵光大摄,南楼雪尽悬于半空飞速旋转,湖水随之涌动,不计其数的金银玉石如溅飞的水花跃出水面,玲琅淅沥,铮然作响。
叮咚嗒啦——
恍若日光跌落琉璃瓦,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南楼雪尽又潜入湖底摸了一圈,没发现漏网之鱼,满意地冲出水面,掀起瓢泼大雨。
容千凝手上拎着几条鱼,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他愣了一小会儿,耷拉着肩,哀怨地瞥了宗清临一眼。
大约是知道闯了祸,南楼雪尽老老实实贴在宗清临背后,死了般一动不动。
容千凝顺势摸出一条方巾扔给宗清临,捏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对着宗清临晃了晃,而后自顾自转身坐到树下。
剑闯的祸,剑主负全责。
宗清临一手攥着方巾,俯下身,迟疑着捧起容千凝的长发,轻轻握在手心,许是日常编发,柔软的发丝翘着圆润的弧度,像是串联在一起的小弯钩。他五指捏紧,面露一丝茫然,一时之间竟不得章法,无所适从。
噗嚓——
不大不小的动静缓解了宗清临的窘迫,他仓促松手,闻声望去,参天木上,阔叶之间,探出一只倒挂的鹿头。它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扑闪扑闪的,俄而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
这双眼睛……目光交汇,宗清临轻声问道,“小七?”
小鹿眨了眨眼,没有作声,扭头钻进了它的服饰山里,叼起白纱披在身上,又顶了若干个宝石手镯套在双角,然后踱至湖边,似是借着湖水的倒影细细打量自己的模样,紧接着又回到原位,换了一条袍子和数枚戒指,重新来到湖边。
如此反复数次。
宗清临一旁静观,暗想先前的结论应当修改一番。
那段错乱的时空,姑且称之为记忆,透露的讯息相当可观。
冰心鹿族在妖域的地位显然需要重新衡量。族群主系或有兄妹九人,并非同父同母的直系血亲。被称之为大姐的存在,应是一族之长,主角小七则是她的同胞幺弟,有钱不假,但似乎在家族中遭受排挤。
只是亲姐是族长,幺弟却这般待遇,显然不符合常理。除非这位好哭小鹿过于离经叛道亦或是另有隐情。
家族成员颇为关注化形一事,而小七收集的诸多衣物首饰皆为人用,应当也是为化形后做准备。
难道它的症结是无法化形?妖族素来以实力为尊,饶是亲姐身份尊崇,也无法制止家族成员对它的轻视。
宗清临垂眸细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样好看吗?”一个轻灵的声音飘起。
“嗯,好看。”他头也不抬,有问必答,话音刚落,他一敲脑门,等会儿,谁说话呢?
“好看的,还是橙色适合你,衬肤色,显白又洋气。首饰嘛……换蓝色系试试?”
容千凝托着腮,兴趣盎然地指挥着小七转个身,看看背后效果。
小七抖了抖鹿角,勾上两枚宝石蓝戒指,期待地望向二人。
“这个有点素,有没有那种……”容千凝两手比划着,“带链子和须须的?”
小七陷入沉思,旋即发出邀请,“我不确定,能帮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容千凝一口应下,又洋洋得意地对着宗清临勾了勾手指,“临郎,把你的大宝剑借我使使呗!”
宗清临:???
南楼雪尽继续发挥埋头苦干的优良品质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一个猛扎,容千凝指哪儿打哪儿,披金戴银,来回奔波。
“下面点儿,红宝石带须须的链子!”
“那个那个,蓝色的纱纱。”
“不对不对,是上面绣了小鹿头的那个!”
“高一点!再飞高点!把上面的戒指都带下来瞧瞧!”
“小心小心,慢点,别滑了!”
“哎呀糟糕,都滚湖里去了!”
……
两人陪着小鹿妖各种服饰来回试了个遍,最终容千凝得出结论,“呐,还是第一套好看。”
南楼雪尽像条筋疲力竭的老狗,自暴自弃“哐当”一声死在地上。
宗清临蜷起附灵光的手指,给他气笑了。
一狐一鹿倒是不觉,背对宗清临,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容千凝打开一排瓶瓶罐罐,手里提着根羽毛笔,左蘸蘸,右抹抹,间或摇一摇稀里哗啦的清水。半晌,他牵着盛装打扮的小鹿妖,献宝一般,锵了好几个锵。
小脸抹得雪白,顶着两坨粉红腮,翘着烈焰红唇,眉心点着七叶小花,本就包着一汪泉的大眼里又捯饬了点水,看着泪眼朦胧的。瞧着对方变扭不合身但华丽至极的装束,宗清临神思一动,问道,“小七,这是要参加大姐的生辰宴吗?”
小七点点头,原地跳了两下,却被拖下地的长纱拐了个趔趄,被扶稳后,它有些懊恼地跺着脚。
宗清临单膝跪地,拾起长纱比划两下,略微思索,手上动作飞快,上下交错,左右缠绕,愣是将袍子叠成了蓬蓬的蛋糕裙。
小七顶着偌大的蝴蝶结,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到湖边,容千凝一手捏住它的小角,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镜子,直接怼到小七脸上,“看这里!”
小七满脸惊叹,前脚不自觉地刨着坑,美滋滋的,“好……好神奇……这……这真是我吗?”俄而又神色黯然,“要是那个时候,你们也在……”
那个时候?
再看向小七时,它突然呆滞地看向前方,陷入沉默。
回忆诸多怪异之事,宗清临隐隐有个猜测,但又想起先前因文化差异闹出的几个乌龙,他决定先听听专业妖士的解读。
“咳咳……容道友,请教你一个问题。”
容千凝满脸诧异,“哈?”
“妖族,会有容貌焦虑吗?”
容千凝歪了歪头,又挠了挠鼻尖,“容貌,也是实力的一种外在反馈,换句话说,你可以理解为实力与修为是妖族的内在美。在上古妖域,大妖从不受容貌的困扰,它们拥有极为纯粹的血脉,强如妖域王族,出生即宗境,起点在山巅,倾倒众生的容貌是理所当然的伴生物。”
“不过这种外在反馈,它可以是震撼人心的、悲天悯人的、俏丽可人的、雄伟宏大的,甚至可以是毛骨悚然的,或许并不全然符合人族对于美的定义。”
“妖域与明界互通后,流入妖域的,不仅仅是精致巧思的工艺品,还有人族对于万物的理解与诠释,合流共生的思潮与文化,它多元又狭隘,在包容与挤压间,对妖族的天然认知,既是思想洗礼亦是降维打击。”
宗清临了然,“明白了,多谢。”又道,“那我们现在假设小七受到了人族审美的影响,对自我产生了怀疑,自此追逐外表的弥补与修饰,甚至不敢再次化形。与之相对应,它的兄姐,在族中掌权多年,地位显赫,思想保守且意志坚定,无法理解与共情小七也是常事,寻不得症结,便武断归咎于玩物丧志,如此这般恶性循环。”
“你的逻辑听起来是合理的,但是产生这种想法本身并不合理。”容千凝托着腮望向宗清临,就见后者正蹲在小七身前,晃了晃手。
“没有反应。”
小七失了高光的双瞳中只剩下呆木。
“嗯?方才还与我们对话来着。”容千凝索性上手敲敲鹿角,摸摸鹿头,揪揪鹿尾。
只是任由容千凝百般骚扰,小七化身石雕,一动不动。
宗清临思索片刻,试图分析一二,“如果我们将冰心鹿族的领地看作一个沉浸式交互剧场,出现的每一只冰心鹿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按照既定的文本内容演绎剧情。在这里,我们不只是观众,更是剧情的触发者,即发现线索、猜测剧情、与物品或角色交互、推进剧情演绎。”
“这种模式下,猜想与结论都被框限在既定的范围内。像是填词造句,所有线索,都是浅显的,必然的,它指向的结论,也是确定的,有限的。”
“比如,根据小七的服饰山,我们推断它是一只爱美的小鹿,触发小七兄姐的剧情,知晓更多关于小七的线索;我们将小七的衣服首饰从湖里捞出来,触发与小七相见;给小七装扮,提及生辰宴的关键词,触发小七对过往的回忆……”
说到这儿,宗清临心里咯噔一下,帝级任务,却浮于浅显而表层的推断,明显不合常理……要么是在掩藏真相,要么是在展示真相。
见他突然沉默,容千凝关切地唤了他一声。
宗清临摇摇头,多思无益,还是见招拆招吧。
“不妨试一试。”为了验证猜想,宗清临决定下一剂猛料,他蹲下身,与小鹿妖平视,温声问道,“小七,你之前,是不是化出过人形?”
小七像是卡壳了一般,呆愣了好一会儿。片刻后才迟疑地“嗯”了声。
果然。宗清临又问道,“也是在你长姐的生辰宴?”
小七继续点头。
宗清临循循诱导,“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吗?”
水滋滋的大眼迷茫了一瞬后,小七有些费劲地重重点头。
宗清临长舒一口气,“因为你化形后的相貌?”
沉默许久,它才超小声地吐了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