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十一号托着两枚转盘,尬笑两声,忘了这帮人都是受罚流放至此,无组织无纪律,哪里来的团长。
执法者他好说话极了。
“那你们自己定?”
冷漠的“不要”,声声相叠,此起彼伏。在十一号虚弱可怜的目光中,宗清临拨动大冒险的转盘,漫长的旋转,指针停在西九域。
定好方位,十一号扔下粗略的草图,“西九域对应的考核题目是寻宝,请各位在指定区域内自行探索,并带回你们认为最珍贵的宝物。区域最高处为接驳点,朔风引会将各团队依次送达,十五日后,再由东贯西,按序接回。注意,请务必准时抵达接驳点。”
“那么,祝各位此行顺遂。”十一号如蒙大赦,火急火燎破门而出,仿佛多呆一瞬就能要了他的命。
伶舟飞梦摊开草图,指向西九域的分格,“这个位置……已经伸入西北腹地了。我先前去过,遍地戈壁与荒漠,目之所及,黄沙覆面,寸草不生,恐怕掘地千丈都见不着砂砾之外的物什。”
毒不道口中嚼着乌漆嘛黑的胶状物,“让宗境大能围观预备灵主挖沙子?哈哈哈,有点意思又有点无聊。不如找点乐子,咱们比一比谁刨的多?”
其他几人想着一人一桶一锄头,深耕沙堆不放手的美丽风景,相当默契地小脸一白。
顶着众人“吃点药吧”的目光,毒不道自寻没趣地撇了撇嘴,瞄见宗清临时,又一胳膊肘怼了过去,“宗老大!碧波鲨那会儿可吓坏小生了,都没来得及感谢你,不好意思啦。有事你吩咐,这一关小生就跟你混啦。”
伞柄挑起毒不道的爪,不客气地挪走,容千凝面色不虞,“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毒不道举起双手,侧身走位到一旁,口中念着“小生失礼”,目光却又贼兮兮地反复扫过宗、容二人,那大放的金光,很难让人无视。
闻人雅澜衣袖拂起,风姿绰约,雍容雅致,“倒也未必。众人皆知东南贵金,东北拂心,西南飞禽,四方紫灵。弥天秘境数次开放,四方正位的灵石矿脉定是首要目标,富有妖兽、灵植、贵金之地,亦是口口相传的扫荡区。相比之下,西北固然黄沙千丈,却是片鲜有修士造访的净土,或有遍地黄金,也未可知。”
雪方池立即附和道,“阿澜言之有理。如此,正适合诸位大展身手。”
气氛舒缓下来。容千凝瞥眼各司其职的队友,凑到宗清临耳畔,小声道,“他是故意的。”
唇角轻抬,小宗难得八卦一回,他一手遮住面颊,小声回道,“没打过瘾。”所以选了雪方池而非别砚。
毕竟比起被捅得死去活来的别砚,雪方池上一关似乎过于轻松了。
容千凝低笑两声,甫一抬头正对上宗清临挑起的眉和玩味的眼,一时呆愣,相视无言。
蒲扇的眼睫轻轻翕动,恍若飞絮掠过某人心尖。他敛去神情,俯身凝视,如坠深潭,两汪清泉莹莹不见底,碧波荡起层层飞梭纱,温软的水流缠缚着他的四肢,揉捏着他的心脏,禁锢着他的呼吸。
只是宗清临向来执拗,从不惧与危险相凝。寂静之下,咚咚跳动的心脏声鼓动着耳膜,似飞石抛入精神海,翻起层层浪涌。
倏而,容千凝侧开脸,凌乱地后退几步,包着水汪汪的大眼慌慌张张地乱抛视线,手忙脚乱地在仙袍上四处摸索,又不明所以地鼓着腮帮子叼起发尾。绯红的霞光似燃爆的岩浆,在他的脸上、脖颈、手心畅通无阻。
良久,宗清临缓缓眨了眨眼,一个奇诡的念头莫名浮出水面:他与深渊对视,而深渊害羞地跑了。
哐——
一声巨响,众人纷纷向前俯冲。身娇体弱的几个术修直接甩飞了滚作一团,一阵令人不安的响动紧随其后。
“砰”——
“咔嚓”——
“嘶啦嘶啦”——
震天轰鸣中,朔风引如风中残叶、浪尖一粟,剧烈颠簸,上下抛甩。
厢房内地动山摇。叮铃哐啷,果盘茶盏碎了一地,墙体龟裂如网,地面似波浪起伏翻涌,碎片如飞溅的暴雨稀里哗啦四处乱砸。
“什么情况!到站了?” 裹在人团里的毒不道,欲生欲死地被这榨汁般的力道甩成了一团浆糊,突然闻到了一阵新鲜空气,他抽动着鼻子,热泪盈眶,“这待遇……就因为我们是流放团?”下一瞬,他又被压至地底。
“啊!哪位道友坐到了小生的头发!轻点轻点啊!小生辛辛苦苦攒了一个天关,别给我蹭没了!”
“什么!呕哕……滚滚滚,你离我远点儿!”
“小生动不了啊……啊啊啊!雪方池,你别晃了别晃了!”
“不是我在晃……我都快埋进土里了。”
“糟糕——我们几个四肢缠在一起了,小弦好像晕过去了,外面哪位道友救一救……”
晏清单手撑地,劈开簌簌飞落的尘土,他胡乱揉了揉眼,陡然一惊,厢房与前一节衔接之处已然断裂,破开的巨口倒灌着狂风,伶舟飞梦撑着优昙剑勉力避御身后风沙,只是落脚之处,裂痕已然显现。
“飞梦!我拉你!”
两人视线对碰,伶舟飞梦旋即转身,双手向后抬起剑身,与此同时,晏清箭步上前,上下夹住优昙剑尖,脚步一转,向里一抡,连剑带人,一同抛出。
飞梦抱着重剑,稳稳落地,“多谢。”她赶忙冲向滚来滚去的人团,清点人头,“雪方池、毒不道、问仙弦……还有别石见。这里有四个人。”
“别数了别数了,姑奶奶快来帮忙啊!”
优昙矗立,人团“咚”的一声撞上剑身,稍停。飞梦睁大眼睛悉心打量,这才发现四人皆是脸朝外,手脚缠成了麻花状,“你们别急,别扭了,我来解。”
先前异状突生,晏清下意识翻手打出一道灵力,落在闻人雅澜身侧。
此刻,他劈开弥漫的尘沙,看见厢房深处的金色光团。它正卡在一角,像一团巨型棉花,吸附投射而至的飞沙走石,倚仗硕大的体型,在剧烈摇晃中,依旧岿然不动。
晏清一打响指,“啪嗒”一声,金团似水泡炸裂,抖落的沙尘与碎片迅速堆成小土坡,而被囿于其内的闻人雅澜翩然落地,发丝未乱,纤尘不染。
“还好吗?”晏清上前一步,闻人雅澜微微摇头,面露惑色,“我无事,不过……”
顺着闻人的视线,晏清瞳孔惊颤。
容千凝跪坐在角落,满脸焦急,在他身前,宗清临单膝跪地,一手握紧南楼雪尽,一手捂着胸口,他咬着牙,面色惨白,薄唇轻颤,水珠似晨露悬停玉阶,倏而滚落,泛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双手环抱过宗清临的肩,容千凝撑起身体贴近几分,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晏清扑上前,顺势松开他的手指,移走南楼雪尽,紧绷的躯体骤然松弛,软软倒向一侧。容千凝赶忙挪动几步,扶住他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清临怎么了?”晏清蹲在一旁,想伸手却又不敢动,只能瞧着容千凝挂着两颗小珍珠,捏着一方小手绢,反复擦着宗清临如锋似刃的下颌线。
晏清憋了一小会儿,欲言又止。
闻人雅澜冷然道,“容道友,再擦脸就破了。”转而递过一枚丹药,“他的魂体在躁动。给他吃了。”
容千凝撑着兔子眼,丢掉手绢,摊手托着丹药,鼻翼轻轻抽动,又瞄向闻人雅澜,后者站在晏清身旁,处之泰然。
服下丹药,宗清临面色舒缓,迷蒙睁眼,撑起身体,扶着额头,沉默不语。
有人垮着嘴,小声叹气。
不知有意无意还是故意,容千凝的手指不经意蹭过宗清临的脖颈,恋恋不舍地掐在掌心,似是反复回味,似是留住气息。
宗清临抚着心口,两眼放空。
异状突生时,众人向前扑去,他果断祭出南楼雪尽,稳住身形,又一臂拦腰拢过容千凝,后者小退几步,贴进他怀里。
他带着容千凝转至墙角迅速下蹲,身后是装着闻人雅澜的金团。墙角、金团、灵剑,三者连成了稳定的空间,任凭朔风引翻来覆去。
只是,当容千凝抬头与他四目相视,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顺着他的脊背冲入神宫,撞得他眼前一黑。稍迟,漂浮于精神海下的魂体,如触电般抽搐不止,破空而来的锁链嵌套上他的脖颈,将他生生拖出海面。
他催动灵台,挤压着体内所有灵力,涌入神宫与锁链抗衡,却无济于事。狂躁不安的南楼雪尽出鞘一寸后,霍然归于平静。
他的魂体被勾在半空,疼痛与撕裂间,仿佛瞧见一层雾蒙蒙的白纱笼罩在他的神宫之外,在锁链拉扯下,悄然掀开一角。
空白之地,无风无影,似有人声,如悲如诉。
“霂国多雨,甘露城更甚,一年之中,或有三百余天泡在水里。我的剑,恐怕早已锈迹斑斑,取之也无甚用处。”
“和我做朋友?你……家人不会同意的。我是祸世扫把星,刑亲克友,家宅不宁,你还是离我远点为好。”
“我从未听闻太阳不落之地,若有,恐怕也是隐匿于渺渺仙境,我等俗人此生不可窥探。”
“鹿梨湖么……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