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子心跳蓦地漏了一拍,眉峰绷紧,十指相握。在他身后,藏匿在营帐中的青年迟疑道,“你感觉到了吗?刚刚那一瞬……是……是它吗?”
青年面色凝重,“弥天秘境数次开启,灵珺和岚月派了无数弟子寻它,皆一无所获,这一次却……难道真与宗清临有关。”
“若他已拿到,后续……岂不是……”
“那又如何。”浮云子摇了摇头,“不能代表未来走向。”
“若以一叶定春秋,你我与那些人又有何差异?”
青年深深吸了口气,“你说的对,是我魔怔了。那你在担心……”
浮云子抬首遥望,“我们能感觉到,他们也能。”
宫殿高台,灵珺子与岚月同时眼皮一跳,两人对视一眼,皆是面容沉郁。
岚月站起身,挥手撑开结界,冷声道,“你确定里面没有零号?”
灵珺子面如菜色,“三千灵子的家世、来历、过往,摸得底朝天,都不符合条件。”
岚月眉心一跳,霍然想起什么,急声道,“与覆雪天阙的狐狸精走得很近的那个剑修,他是怎么回事?”
灵珺子稍稍迟疑,“你说宗清临?他……或许麓珈长老更清楚呢。”
岚月面上一怔,随后坐了回去,“他就是西北天境的那个小鬼?我记得,他是被清查过的。”
灵珺子摸着胡须,目露松弛,“是。在他身上没有发现金标。一个都没有。”
岚月思索着诸多可能,不确信道,“莫非是与容千凝相关?传闻它与狐族有几分因果,覆雪天阙知晓唤醒它的秘法,亦有可能。”
灵珺子眯着眼睛,一丝精光划过,“往好处想想,唤醒又如何,只要它出世,我们便可夺之。”
秘境之外,高山之巅。
青衣道人倏而睁眼,面色恍然,他五指轻拂,扫雪三尺,露出苍石棋盘。
“万年劫争,僵持数载,胜负仍未可知。”
“破局……言之过早。”
说罢,他再度合眼,无垠之雪自其身侧簌簌滚落,顷刻间,将棋盘覆没。
……
白雾散尽。容千凝飞身而下,得见宗清临的本命灵剑,顿时眸光大盛,惊呼出声。
它不似寻常之剑那般寒光凛凛、杀戮成性,而以山川入色,以江河入怀,墨韵流彩、万象森罗,一剑出鞘,封定九境。
苍竹为骨作剑脊,一念仙凡一念魔。淡青光雾氤氲其上,如千万符文循回流转,哺育着生生不息与周而复始;几笔殷红缭绕其间,如曼珠沙华星星点点,藏匿着肃清妖邪与杀伐果决;玉质管鞘裹覆其外,如冰川融雪莹莹三千,摇曳着清波蜿蜒与深浅层叠。
外壁以绿绮熔铸镂空重峦,松绿与赭石填彩,鎏金与描银勾边,于金石之间遥相辉映,于光影之间四季共生。
剑格所在,山势陡然拔起,灵玉镶出险峰轮廓,藤蔓织成灵兽底纹。有仙鹿仰颈,角尖几点流霞泛起花枝烂漫;白鹭振翅,飞翼环抱剑刃摇出翠色残影;龙鲤翻腾,一抹潋滟水光掀起琉璃云海。
紫宸剑柄雕作层峦叠嶂之形,自内而外层层延展,月中雪与潮汐石幻作银白剑鞘,恍若将千里山河凝缩于方寸之间,锋芒未出,江山半卷。
瞬间晃得容千凝失了神,“真是浓墨重彩,焜丽恢弘。”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宗清临如清风拂露的素雅淡然,两眼一懵,小脸迷惑。
宗清临握着缝补好的山海流云伞,敲了敲容千凝的脑门,又将伞抛他怀中,“回神,收好。”
紫藤流苏环绕伞周,如檐下细雨,温软靡丽,“寂灭”侵蚀的残痕,幻化成隐约可见的黑花暗纹,深邃而邪性,又增添了一分莫名的娇媚。
容千凝捧着山海流云伞,反复端详,爱不释手。
修整片刻,宗清临与容千凝一前一后冲出熔岩火山。至火山顶,风雷退却,列紫雷云与倒悬高塔随着风霆镇恶的毁灭已然消散。
他背手抚上南楼雪尽,心中思绪万千。虽然剑组天关考核已成,但仍有诸多未尽之事,未解之谜,环绕心头。
譬如,究竟何人设伏袭击晏清?在熔岩火山中,明面上与晏清存有交集的,无外乎雪别兄妹、飞梦、闻人四人。
晏清闻讯追至东南归黎,系因金丝水晶雁的感应,让他断定闻人雅澜遭至危机。
依照别砚的说辞,她曾觊觎晏清的却尘犀传承,但伺机将掠水藤种植入后,并未打算立即催发,只因晏清孤身闯入归黎之地,她这才临时起意,转而以晏清为饵。
得到岚月密令的雪方池,在不知晓别砚掠水藤计划的情形下,杀晏清,必然会招致闻人雅澜的复仇,而保晏清,岚月的惩处却不定然致命,两项权衡,雪方池显然更倾向于后者,如此,他不具有将晏清卷入熔岩火山的动机。
而伶舟飞梦作为雪别兄妹归黎之计的目标对象,系被二人引诱至此,亦非设伏之人。
至于闻人雅澜……他成为七少主门客,又沾染上神秘莫测的“寂灭”,似敌而非友。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对晏清下杀手的意图和理由,否则,他既为黄雀,隐匿众人之后,大可借雪别兄妹之手除之。
雪别兄妹目标是除去飞梦,飞梦目标是寻找姑母吟霜的踪迹,而闻人雅澜则是为了销毁风霆镇恶。如此一来,以金丝水晶雁引诱晏清闯入归黎之地的,另有他人。
再如,七少主因何密令销毁风霆镇恶?
风霆镇恶系弥天秘境至宝之一,于剑修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锻剑主材,灵子竞相争宝乃是常事,可这位七少主却命人暗中毁宝,着实蹊跷。
“吾与杀戮常伴随行,过往皆镌刻于吾身,诸多刻痕不会随着岁月更迭而逐渐消磨,记忆如沉疴,只会越积越多,吾已是强弩之末,唯有死亡方可解脱。”
那日须臾幻境中,风霆镇恶如是请求,宗清临随而应允,暂掌至宝,伺机而动。闻人雅澜动手之时,他并未抵抗,任其销毁,算是全了至宝之心。
他是如此,可大剑山那位又是因何缘故?
考虑风霆镇恶的特性……它可记录过往,亦能捕捉修士执念,那么在修士濒死之际,瞬间迸发出最浓烈,也是生命最后的情绪,是否能被镌刻其中?自风霆镇恶现世的数年间,包括伶舟吟霜在内的众多修士死于熔岩火山,许是另有隐情?
倘若风霆镇恶真能回溯修士死亡的过程,那么七少主此举,看起来更像是毁尸灭迹。这就相当耐人寻味了,一如雪别兄妹不惜与顶级剑修世家决裂,不死不休,也要除去可能知晓隐秘的伶舟飞梦,那么风霆镇恶究竟记录了什么,能让七少主如此忌惮,宁可毁灭至宝?
再如,位面之灵出现的时机过于微妙。
风霆镇恶毁损,待熔岩火山事了,他自然需得寻找替代之物,这势必耽误本命灵剑的锻造良机。容千凝赶至熔岩火山,并自西北之地取得风霆镇恶的上位至宝浮霆之心、位面之灵,这似乎是在刻意将此物送至自己手中。
宗清临眉峰拧紧,一手负于身后,指尖一点一点敲击着剑鞘。
如果将此事倒推一番——
在进入须臾幻境前,他不曾知晓位面之灵的存在,即便风霆镇恶明确告知此物的下落,单是雪别兄妹挑起的各种事端,他也无法从容脱身,前往西北寻物。他只有放弃位面之灵,炼化风霆镇恶,这一个选择。
可偏偏风霆镇恶提出自毁请求,而闻人雅澜亦出手毁物,他顺势而为,并计划另寻九贵金,炼制一柄灵剑用以应对天关考核。
这一切却因某个人的插手而发生逆转。他以一种天降鸿运、理所当然、绝处逢生的方式,得到了位面之灵,炼成了南楼雪尽。这种鬼使神差般的巧合,仿佛风霆镇恶的毁灭,就是为了给位面之灵腾出空位。
师父曾说浮霆大陆实是书本衍化的世界,他为书中主角,命运轨迹与浮霆大陆的生死存亡休戚相关,而闻人雅澜亦称呼他为主角,且言“寂灭”的诞生是为了在未来某日将他彻底湮灭。
这是否意味着,浮霆大陆之上不止一人知悉世界衍化之秘?师父通晓他的命途轨迹,那么那些同样明了衍化之秘的人,是否也知晓书中主角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比如……宗清临的目光悄然落在容千凝身上,后者拨弄着伞柄上烟粉色的丝络坠子,对着他嫣然一笑。
“临郎!阿凝的伞坠与你的剑穗是一对儿吗?”狐狸爪子毫不客气地捏上暮紫剑穗。
一道电流顺着宗清临的脊背穿梭疾行,冲破精神海,他拨掉狐狸爪子,连连退后几步,望着容千凝澄澈的双眸,竟是罕见地失了神。
他知道所谓的书化世界和书中主角吗?他接近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在利用我吗?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又能给他什么?
宗清临五指捏紧,君子论迹不论心。相识以来,容千凝赤诚待他,可他却疑心暗生,不可言状的酸涩与羞愧似荆棘缠绕他的肢体,破穿他的心脏,密密麻麻的刺痛后知后觉地在心底开花。
蓦地,远方传来悠扬古朴的钟声,击碎了宗清临的惆怅,他瞬间警觉,“这是……集结音?”
“哎呀!”容千凝小手捂唇,作心虚状,“嗯……是天关终音,代表投票结算阶段,这个钟会敲响九九八十一下,如果敲完了还没赶到云帐营地……那就……啊啊啊啊啊!!!”
南楼雪尽腾空而出,宗清临拎着容千凝一跃而上,灵剑如神龙摆尾,朝着钟鸣之处电掣疾行。
容千凝脱口而出的“淘汰了”三字直接融化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