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他们来到可可西里石碑前,看着上面写着两列文字,不过看不懂。
旁边的老伯笑呵呵地说:“那是藏文,写的是‘向天致意 可可西里永不屈服’。是后来人为了纪念神明刻上去的。”
“神明?”青明抬头看着那串藏文,想不起来可可西里有哪位神。
“你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毕竟连她的名字都模糊了,”老伯说,“可可西里的神,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嗯?”他们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等着老伯继续说下去。
老伯也不辜负他们的期望,继续说着,“说是神,其实那娃子更喜欢信徒这个名字。”
他拿起烟斗,抽了一口,开始讲述那段差点被时间埋没的故事。
一个小女孩跪坐在母亲身前,眼睛哭的红肿,声音也有些哑了,此刻她正呆呆地看着母亲的尸体,漠然地揪着地上的草。
她没有亲人了。
“阿妈……”她说的是藏语,空空荡荡的,飘在天地间,不知被谁打散了,颤颤巍巍的。
她就那样跪坐了一整晚,身边的草早已被揪秃了,一句句的“阿妈”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阿妈没听见,不然为什么阿妈不应?
太阳升起,她慢慢地抬起眼,看着曾经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看着,像是要把眼睛看瞎,这样就看不见阿妈的尸体了。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才十二岁,她不知道怎么办。
面上毫无表情,她朝着太阳的地方缓缓站起来。
安葬吧,她想。
她只见过一次葬礼,是天葬,她阿爸的。
她不记得多少,只能按照记得的来。
白色氆氇被卷曲,裹上了阿妈,又捏了点土,垫着。剩下的,本该是喇嘛念经,要念七七四十九天的。但她家已经没什么了,请不起了。
她自己闭上眼,对着阿妈念超度经,虔诚而神圣。
一样的,她念了四十九天。
仿佛心中悲伤早已述说完全,她看着天空,流了一滴清泪,便离开了。
阿妈安息,她不能再打扰,扰她安宁。
她不知道去哪里,她没有家了,无意识地走着,走到了转经道。
她一头扎进去,顺时针走了一圈。
走到了转经筒,天已黑下。她摸着绳子,想转起来,她要为阿妈祈福。
但人渐稀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这转经筒十人一转都难,别说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了。
她不信,她要转,她要为阿妈祈福!
她拽着绳子,向前走,没动,再一拽,没动。
心中生出悲哀与悲悯,手中力量不减,步步迈出,却停滞不前,她发了狠,她信自己转得起来。
旁人见状,想上去帮她,却不知为何,被挡在了转经筒前,摸不到绳子。
转经筒全身金光灿灿,四尊大佛慈祥地看着小女孩,上面的六字真言浮现出来,发着淡淡的金光,围着转经筒缓缓地旋转。
“神仙……神仙显灵了!”旁人吃惊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转手中的转经筒,眨眨眼,又看向那个瘦弱的孩子。
她使劲拉着,脚下不断打滑,眼神却是坚定得如山岳冰川,亘古不变。
“孩子,赐……”她突然听到有人说,却听不真切,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风把它吹散成了好几段。
声音落下,她突然感觉手中的绳变得轻了,她向前走了一步!
转起来了!
她有些欣喜,手上再次使力,心里默念着阿妈教的祈福语,她要为阿妈祈福。
一圈,一圈,又一圈。
她停下来,恍惚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上。抬起头,她看着转经筒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笑容。
放下绳,她跑回了家里,拿上了藏戏的面具,戴在面上,去了经幡处。
在她走后,旁人又上前试了下,可以触碰绳子了。
刚刚,小女孩在拒绝他们,转经筒在拒绝他们。
他们开始找这个孩子,最后在经幡里找到了她。
她坐在那里抬着头,眼神炯炯,像是闪着光。
在刚刚,在这个繁星漫天的夜晚她做了个疯狂的决定。
她决定,横穿可可西里!
小时候总是听阿妈说这个地方,说它美丽却残酷,说它生命泛滥却是生命禁区,她很喜欢那里,她要去亲眼见见。
太阳一升起,她就站了起来,向着可可西里的方向走去。
她身后,是无数听闻了昨天事的人,他们默默跟着,手中慢慢晃着转经筒,无声地念诵着经文。
在可可西里边缘,她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远方,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她身后,人们默立,目送着那个瘦小却勇敢的身躯,手中的转经筒仍然慢慢晃着,这次是为她念诵,为她祈福。
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穿过的,只知道那天天色昏沉,秃鹫老鹰在天上盘旋,可可西里边境出现了野狼群。
人们惊慌,却有人突然发现,在野狼群前,有人。
是个少女,穿着藏服,戴着面具,手腕上的五色经幡颜色鲜亮,露出的眼睛眼神炯炯。
是她。
她用了五年,走遍了可可西里的每一处,可可西里的每一处都有她的脚印。
她走出来后,野狼群自动停在边境,天上的秃鹫群也落下来,收拢翅膀停在枯树上,眼睛里映着每一个人的面孔。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一张羊皮卷,上面画着的线条,是她手绘的地图,关于可可西里的。
有人双手捧出,微微颤抖着。
她并不希望她的族人闯入这里,但她希望他们在无意闯入后,还有后路。
她像那天一样,慢走过转经道,转过转经筒三圈,又去经幡下坐了一整晚,只不过这次身后多了人群。
做完这一切,太阳重新升起,破开了层云,一扫阴霾。
她在阳光里,重新走进了可可西里,野狼群秃鹫群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的,像是迎接自然的孩子回家。
“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老伯说。
他们没说话,不知道是震撼还是其他什么。
老伯笑了下,带着他们来到了小女孩曾经坐了两个整晚的经幡,指着最顶处风吹过的地方,“那里,写着她的名字,不过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那转经筒呢?在哪?”青明看着在风中翻动的经幡,心中不自觉有了敬仰。
“跟我来吧,”老伯带他们来到一个大转经筒前,提起绳,和他们说,“来转一圈吧,祈福消灾。”
本来没有实感的东西骤然出现在眼前,十几人高的,十几米粗的,全身金灿灿的,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神圣气息。
西尔珀呆呆地上前看着,手中松松地拿着绳,下意识说出了六字真言。
老伯笑呵呵的,等着他回神。
转经筒很重,他们一共六个人,转不动半分,这让江知想小女孩绝对是个能力者。
后来来了批游客,二三十人一起转才慢慢转起来。
一圈过后,他们喘了喘气,休息了下。
“她被我们奉为神,是可可西里的神,”老伯说,“那天也被我们叫做可可西里征服。”
“她是信徒,可可西里的信徒。”意外的,西尔珀反驳了。
老伯有些诧异,看了过来,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确实,她信仰可可西里。”
在可可西里边境,有一处地方,那里的土壤被留了字,是藏文:信仰不止,生命不息。
他们都认为是她写的,自她之后,没有人敢这样踏在可可西里的土地上,除她之外,其余人皆为亵渎。
“她是可可西里的信徒,他们错了。”回去的路上,向斯阳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可可西里不需要神。
它即神明,可可西里万物为信徒。
而那个小女孩,是信徒中最虔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