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所说的落叶归根吗?”
一个身穿盔甲的人将手中的酒杯一倾,清澈的酒洒在了黑色的墓碑前,浸润了土壤。
“一直没来得及请你喝的赛达,抱歉啊。”他说着一口不流利的东方话,揽过一旁的酒坛,墩墩喝了几口,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对着墓碑坐了下来。
墓碑上是歪歪扭扭的孙,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孙,那是他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
墓下,是他的挚友,一家酒馆的老板。
这里是酒馆后山,往后一看就能看到那个酒馆,名为喜乐。
“忘忧不会再有了,这是最后一坛了。”骑士抚摸过旁边最后没有打开的酒坛,以手代锄,在墓碑前挖出一个坑,正正好好能放下那个酒坛。
埋好酒坛子,骑士又坐了下来,他看着那个他亲手做的墓碑,已经被孙老板收走的忧伤似乎又回来了,他真的很难过。
如果他没有出门游历,就不会遇见孙老板。
如果他没有遇见孙老板,他就不会想着带他走。
如果他没有带孙老板回家,他就不会死。
骑士垂眸,手中的骑士之剑寒芒乍现,一道光穿透土壤,照在孙老板平静的脸上,然后消逝不见。
骑士赐福,永得安宁,不见喧嚣战争,这是希德尔家族的骑士赐福。
琴斯·希德尔,是希德尔家的第二子,他的哥哥是西方大名鼎鼎的圣约骑士,也是现任公爵。正因有哥哥,他可以不去管家族中的琐事,只管做自己最喜欢的骑士,去游历四方,去见不同的人。
那年,他来到了东方。
随便寻了个酒馆坐下,他见到了孙老板。
孙老板脾性阴晴不定,周围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和他来往,但耐不住他酿的酒实在香,一坛开封,十里八乡都能闻到,喝完了又能忘记忧愁,实乃好酒。
他去的时候,孙老板正低头拨着算盘,面前站着个黑脸的客人,五大三粗的,手指着孙老板不知道在喊些什么,但他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话。
所以他上前,按下了那人的手,用蹩脚的东方话问:“你干什么?”
孙老板仍然没有抬头,瘦长的手指拨动算珠,再在账簿上记下,全然没有慌乱。
他看了一眼,觉着这人太过瘦小,而那个人又太过高大,以强欺弱,这不是骑士会做出来的事,骑士也应该制止。
他比那人还要高上几分,常年的练习又让他肌肉发达,于是他很轻松地推开了那个人,又用蹩脚的东方话问:“你干什么?”
那人打不过他,也靠近不了孙老板,远远地指着孙老板又说了几句,带着怒气走了。
这时孙老板才抬起头,手上拨下最后一颗算珠,看着骑士的背影,悠悠开口:“你想要喝什么?”
他说的很慢,且字正腔圆,足以让骑士这个会一点东方话的外国人听懂。
骑士随便进的一家店,哪里知道他这里会有什么酒,就从身上摸出所有的钱,摆在柜台上,然后一脸真诚地看着孙老板,“我不知道喝什么。”
他的蠢样子逗笑了周围喝酒的人,但没有逗笑孙老板。
孙老板只是看了几眼摆在柜台上的碎银,又抬眼瞧了他一眼,拿走了一两,从柜底掏出一坛酒,放在骑士身前,然后拨了下算盘,温和地说:“算是谢礼,剩下的收起来吧。”
“什么?”骑士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谢礼,他只是做了一个骑士该做的事。
孙老板看着他迷茫,于是问了声:“怎么了?”
骑士要说的话太复杂,他不会用东方话说出来,只能皱了眉看着那坛酒,破罐子破摔地说了句西方话:“我是一个骑士,骑士永远正直勇敢,保护弱小是骑士的天职,所以不需要谢礼。”
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串,孙老板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歪着脑袋打量起来,温和的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剑,说:“你是个骑士?”
孙老板听得懂西方话,但就像骑士的东方话一样,只会一点点,刚刚那么一长串,他只听懂了“骑士”和“不要谢礼”。
看到琴斯点头,孙老板又说:“你不要谢礼?”
琴斯再次点头。
后面有人看热闹,看出了放在柜台上的那坛酒是什么酒,于是扬着声音说:“哎这可是上好的酒,孙老板小气得很,几年才拿出来一坛,你这不要白不要啊!”
那人喝得醉醺醺的,说话带了点口音,骑士听不懂,但他听出了那坛酒很好。
“你听懂了?”孙老板仍然温和地看着他,声音不疾不徐。
骑士很诚实地摇摇头。
孙老板终于浅笑一声,亲自打开了红布,开了那坛酒,又把之前拿的一两银钱还给了他,倒了一碗酒出来,笑着说:“那就当我交个朋友。”
那酒一开封就香气四溢,离酒最近的骑士简直就是溺在酒香里。他们西方,从来没有这样香的酒,香得仿佛勾人神魄,忘记了一切忧愁,只记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行乐当前。
酒馆里的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酒香弥漫的屋子里使劲吸着鼻子,脸上的表情是陶醉。
“不用管他们,小骑士,”孙老板又倒了一碗,递到嘴前抿了一口,就像品茶一样,“这是忘忧,我酿的酒。”
来自西方的骑士喝了忘忧,忘却了一段忧伤,与孙老板成了朋友。
他就住在喜乐酒馆对面的客栈里,每天白天出去逛,晚上去酒馆喝酒。
忘忧很珍贵,孙老板很少拿出来,但只要他来,孙老板就会给他一碗忘忧。
“忘忧不是很珍贵吗?”骑士问。
孙老板支着下巴,坐在柜台后面又在算账,听见他问话,抬起头来,“是啊,所以每次只给你一碗。”
熟起来之后,孙老板的语调就一直懒洋洋的,让人听着很放松,特别是骑士这种异乡人,听了只让他心生安定,会莫名地信服。
“不是,就是……”骑士不知道怎么说,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沉默了下来。
孙老板笑了起来。
骑士看向他,他一直觉得孙老板是很好的人,很温和,也很好看,他不知道为什么街坊邻居都不喜欢他,说他脾气古怪,他看到的孙老板,一直是个温润如玉的人。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孙老板说。
骑士当然很开心,这是他来东方的第一个朋友,不管心中他人对孙老板的说法,他与孙老板畅饮了一晚上。
终于有一次,他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孙老板。
那天是白天,他还在对面客栈,刚走出来就看见一个人从喜乐酒馆飞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路中央。
他没见过,吓了一跳,看着那人捂着腹部在地上蜷缩起来,头上的血液流淌不止,很快流到眼睛里,逼迫那人闭上了一只眼。
喜乐酒馆里还有人跑出来,嘴里嚷着“杀人了”,出了门就四处逃窜,不过也有很多混在游人里继续看着。
“诶呀,孙老板又发脾气了,快走快走!”路边有个人看了两眼就慌忙逃了。
他这一嗓子吓走了许多人,但还有更多的人围在喜乐酒馆前,好奇且害怕地看着热闹。
骑士站在客栈门口,没动。
客栈上方都是露出来的头,一个个的客人听到了声响,站在窗边看着热闹。
没一会儿,一个慢悠悠的身影从喜乐酒馆晃荡出来,手里拿着一柄薄而锐的剑,被持剑的人随意地挽了个剑花。
骑士看到,那是孙老板,孙老板手里的是剑,孙老板会剑。
孙老板没有看到客栈前的骑士,他垂眸看着蜷起来的人,眼里笑意浓厚,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点笑意:“你要做什么?”
但骑士感到浑身发冷,他感觉这句话里,孙老板带了杀意。但孙老板是笑着的,他从来没见过孙老板笑得这样明显,像冷玉,没有浅笑时候的温和,很冷。
孙老板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声音就像平日里一样轻柔:“你在我的酒窖里,做什么?”
那人捂着肚子,哆哆嗦嗦地疯狂摇头。
但孙老板没管,他把剑尖慢慢移向了那人的腹部,声音陡然带了些冷意,“让开。”
那人的肚子被孙老板狠狠地踹了一脚,只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这会儿就算按着也是疼痛难忍,巨大的恐惧之下,他舒展开了自己。
孙老板笑着点了个头,用剑挑起那人的手,再眼疾手快地向下一挥,他拿出帕子,“啧”了声皱着眉熟练地擦去了剑上的血迹。
“……啊啊啊!”被砍去手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也不再注意疼痛的腹部,仅存的那只手死死捂着血如泉涌的断手,声音尖锐凄厉,让旁边看热闹的人都不自觉向后一缩。
孙老板看了他一眼,没有离去,收了剑慢慢蹲下身来,手指在他腰间一勾,一个饱满的钱袋就握在了孙老板手上,“你的盘缠,我收作当歉……”
“礼”字哽在喉咙里,孙老板抬头看见了一直盯着自己的骑士。
他收了笑,敛起神色,又恢复平日里的平和,掂了下钱袋,转身向酒馆里走去,又随意地挥挥手,“散了吧。”
人群散去,孙老板不知道骑士会做什么,是会跟着人离开,还是回到客栈,亦或是离开这里继续他的游历,他不知道。
那天晚上,骑士没有去。
孙老板收拾好最后一个酒碗,抬眼看向酒馆门口,熟悉的人没有出现,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孙老板眯了下眼睛,转身走向后院,他的眼里一道微光闪过,转瞬即逝。
那天晚上,骑士想了一夜,那个人做了什么让孙老板这么生气,他现在过去,孙老板还在不在生气,如果他还在生气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而且一睁眼就是中午。
他坐在床上,问题不会因为他睡一觉就消失不见,所以他还在想。
如果在他的家乡,他的朋友生气难过了,他会带他去喝一次酒,在分别时给他一个拥抱,再笑着拍他的肩膀,说:“没什么的,上帝会惩罚他的。”
但这里是东方,孙老板是东方人,他不确定这样会不会让孙老板更加生气。于是他出门了,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了一个买簪子讨女孩欢心的男孩,看到了一个买糖给小孩的女人,还看到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
东方人文文弱弱的,比起铁血的西方,他们一定喜爱美丽的鲜花,那么孙老板也一定喜欢,骑士心里想。
他走向那个小姑娘,向她买下了所有的花。
“多谢老爷!”小姑娘连连道谢,他羞赧一笑。
骑士抱着花,走进了喜乐酒馆。
不出意外的,孙老板仍安安静静地坐在柜台后,修长如玉的手指拨弄着算盘,眉眼温顺,周身的气息都是沉静的,莫名有着一股书卷气。
直到骑士走到孙老板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孙老板也没有抬头,只是淡声问了句:“要什么?”
骑士踌躇着怎么开口,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很拘谨,抱着花就让他更加滑稽了。酒馆里都是来喝酒的,他一个抱花进来的,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但来这里喝酒的人多少都知道他与孙老板感情好,也就看了一眼就继续喝酒聊天,没再管他。
许久没人答话,但那片阴影还在,孙老板当是哪个流浪汉来讨水喝,又不好意思开口,就一边低头算着账一边伸出手指了个方向:“水在那,要喝自己打。”
可骑士不是来喝水的,所以他依然没有动。
孙老板见着人还没走,几次三番下来,他就以为是找茬的,算账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皱了下眉抬起头,“你要……是你?”
骑士听出来了,孙老板的语气里有惊喜和诧异,虽然他的语调还是平稳的,可骑士就是听出来了,孙老板不再生气了。
“你这是……”孙老板的视线落在他满怀的鲜花上,狐疑地问。
骑士像是终于想起那捧花,手一伸,拍在孙老板怀里,傻傻地笑道:“送给你。”
孙老板低头看了眼怀里娇艳欲滴的花,又瞥了眼眼前傻里傻气的骑士,笑出了声:“小骑士,你知不知道在这里,送花是什么意思?”
骑士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孙老板应该会喜欢花,孙老板看到花应该就不会生气了,所以他送了。
孙老板看着骑士亮晶晶的眼睛,想来他也不知道,于是将花轻轻放下,轻声说:“是爱慕之意,你懂吗?”
骑士听懂了,俊美如神的脸上瞬间染上一层红,一直红到脖子里,困窘得甚至忘记了解释,就像一个高大的红萝卜一样呆呆立在那里。
看着骑士红得要滴出血的脸,孙老板有些惊奇地伸出手戳了戳,他可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能红成这样,还发烫。
他收回手,搓了搓仍有余温的手指,看了眼仍然处于茫然无措的骑士,拍了下他,“知道你没那意思,别紧张了。”
骑士慌忙回神,看见孙老板收下了花,正往一个花瓶里插,摆上了柜台。
“你……为什么还要……”骑士本就不流利的东方话经过这么一弄,更加结巴了,惹得孙老板又笑了一下。
他看了眼花,手指轻轻抚过花瓣,“花很好看,为什么不摆上来?”
骑士没怎么听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孙老板不会骗他,正直的骑士的朋友不会骗人。
孙老板重新算起了账,但在算账前他给骑士倒了一碗忘忧,并说:“有什么晚上再聊吧。”
于是骑士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口一口抿着碗里的酒,眼睛不住地瞟向孙老板。
他很喜欢孙老板,但那只是对朋友的喜欢,不是想和他耳厮鬓磨的喜欢。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孙老板很好看,他觉得应该有很多人喜欢孙老板,因为孙老板是标准的东方美人样,眼尾还有个不明显的小痣,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是很温柔的一个男子。
小骑士喝了酒,醉醺醺地倒在桌上,浑然未觉天已黑下。
“小骑士。”有人在拍他,动作轻柔。
他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继续睡着。
那人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又轻轻推了推他,“小骑士,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
骑士仍然没醒,或许是半梦半醒,他抬了下头,眼睛没睁又低了下去。
“琴斯,”那人好像给他披了个什么东西,他一动那东西就往下滑,这会儿已经快完全滑下去了,那人提了下,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轻声唤了他的名字,“琴斯,醒醒。”
他终于不舒服地抬起头,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孙老板见他醒了,看着他脸上睡觉的红印,憋着笑意问:“睡得好吗?”
骑士下意识点点头,又想起来白天的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嘿嘿一笑,把身上的外袍还给了孙老板,“孙老板,你不生气了?”
“我什么时候说生气了?”孙老板问。
“那你昨天……那个样子……”骑士想起昨天的孙老板还是有些怕的,太冷了。
孙老板看着他想了想,拉着他站在了酒馆门口,手指指了个方向,那里有个酒楼,现在也灯火通明的,骑士看见上面的牌匾,是醉月酒楼。
“看见那个酒楼了吗?”孙老板收回手问,“那酒楼的老板把我当对家,每年都会来那么几次,来偷忘忧的方子和坏我招牌。”
骑士想不到那个人这么坏,再一想到孙老板被那么多人误会都是因为那个人,心里更气了。
“昨天那人被我看见的时候,正打算往酒里下药,被我揪了出来,不然那十几坛酒就废了,”孙老板没有注意到他愤懑的表情,冷风吹来,就裹了裹袍子继续说,“不过他就算拿了忘忧的方子也酿不出来。”
骑士想到了每晚喝的忘忧,比他在家乡喝的任何一种酒都要醇香,更重要的是,这酒真的可以忘忧,于是他问:“为什么?”
孙老板看了看他,转身进了屋子,“因为那是我酿的酒,别人可酿不来。”
骑士跟着进去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愤愤不平地说:“他太坏了,怎么能这样?自己做不好就努力做好,干嘛要搞坏别人的,这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会做的事,骑士也不会这样做,他太坏了。”
他越说越激动,后面的几句话干脆全变成了西方话,听得孙老板愣了下,但也只是愣了一下,他知道骑士在为他打抱不平,虽然他不是很在乎那些事。
孙老板看着他抱怨,突然懒懒地唤了他一声:“小骑士。”
“嗯?”骑士被打断,茫然地看向孙老板。
孙老板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永远带在身侧的剑上,温和地问:“你的家族徽章是什么?”
看见孙老板在看他的剑,骑士没由来地想起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剑,那柄剑真的好锋利,也真的好漂亮,不像他的剑那样粗犷。
骑士描述不出来,孙老板就去找了笔和纸,让他蘸着墨画。
他画了一个酒瓶和一柄剑,酒瓶直立,利剑斜插,然后又画了些像藤蔓一样的东西缠在剑刃上。
“这是赛达,是我家乡的一种烈酒。这是骑士正义之剑,是希德尔家族的象征。这是自然女神的象征,她会永远赐福于我们。”骑士一个一个指过去,一个一个给孙老板介绍,不过由于他是东西方话混着说的,即使说得慢孙老板其实也没听懂多少。
孙老板沉默了一瞬,指着那个酒瓶,问:“这个好喝吗?”
“好喝的,”骑士想了想,因为他好久没喝了,而且最近喝的忘忧真的很好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它列为自己心中的第一,“喝进嘴里有一股辣味,一直窜到脑子里,整个人都会很精神。”
孙老板没喝过,他在脑子里想了想这是个什么感觉,但是没能想出来,于是他说:“你能带给我喝吗?”
“可以的!”骑士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在这里呆的时间够久了,他要去其他地方继续锻炼自己了,他跟孙老板约好,等他游历归来,他可以带着孙老板一起回到他的家乡,到了那里他还会给孙老板一家店铺,就让孙老板在那里开一家酒馆,他闲来没事就能去喝一杯,还能让那群没见识的好好尝尝孙老板的美酒。
孙老板细细听着他说,末了笑着答应他,“那时候我会带上一坛忘忧,我们路上喝。”
“好。”骑士与他告别,周游大陆,继续了他的游历之路。
三四年后,他重新站在喜乐酒馆前,笑着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安静算账的人,笑着跑过去喊了声:“孙老板!”
柜台后的人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回来了?还顺利吗?”
骑士这一路遭遇颇多,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柜台后,坐在孙老板身旁,绘声绘色甚至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他的经历。
孙老板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在有客人的时候歉意地看他一眼,再飞快地做完工作接着听。
他一直讲到晚上,中间孙老板给他倒了碗水,他喝了口继续兴奋地说,说看到的美景,说听来的故事,说见到的有趣的人,最后,他眼睛亮亮地看着孙老板,难掩激动,“跟我走吧,跟我一起去西方。”
孙老板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连着奔波这么多天,他竟然一点也没觉着累,反而精力充沛地讲了大半天,还说要现在走,而且,说得就像要跟他私奔一样。
“你不累吗?”孙老板问。
骑士摇摇头,但很快又点点头,他看着孙老板笑了下,扭捏地问:“孙老板,我能不能在这儿住一晚,我忘了去客栈……”
孙老板看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忍不住笑了声,低声说了句:“好傻。”
“啊?”他说的声音轻,骑士没有听清,歪着头眨了眨眼。
“没事,就在这儿睡吧,”孙老板站起来,灭了酒馆里的火光,带着骑士走向了后院,“我这里还要收拾一下,两天可以吗?”
“可以。”骑士应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他可从来没来过这里,之前他一直都是在酒馆里的。
后院是孙老板私人的住所,意外地很宽敞,也很干净,还有一株不知道是什么的花攀墙而上,开满了整面墙,闻起来还挺香的,就像孙老板身上的味道一样,清雅恬淡。
孙老板站在门前,手抵着下巴想些什么,骑士没敢打扰他,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等着。
过了会儿,孙老板转向他,上下打量起他。
他这几年游历下来,本就健硕的肌肉更加健硕,整个人都壮实了不少,而且他高,很高,比孙老板高了一个头还多。
“怎么了吗?”骑士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孙老板给他赶出去。
孙老板摇摇头,打开了门,回头对他说:“你今天睡这里吧。”
“哦好,那你呢?”骑士乖乖点头,拉住了转身要走的孙老板。
“那儿。”孙老板指了另一个屋子。
骑士看了眼,松开了手,“孙老板好好休息。”
“嗯,你也是。”
骑士进了屋,看到桌上有书有纸,还有书写过的痕迹,应该是孙老板写的,他没有去翻看,骑士永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反正他看了看不懂,所以直接略过上了床。
他确实累了,上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猛然惊醒,看向堆有书籍的桌子,突然发觉这里好像是孙老板一直睡觉的地方,他睡的是孙老板的床,而不是客房。
他慌忙起身,打开门去找孙老板,轻轻推开孙老板的门,突然又觉得打搅他睡觉不太好,但他睡得实在良心不安,就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小骑士吗?”孙老板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应该是刚醒,还没醒透,迷迷糊糊的。
骑士应了声,走到他跟前,看见他揉着眼睛坐在床上,看见自己来便轻声问:“没睡好吗?”
“不是,”骑士摇摇头,然后眼睛乱瞟,弱弱地说,“孙老板,我们换一下吧。”
“嗯?怎么了?”孙老板掀开被子,下了床,“那里怎么了吗?”
“没怎么,但那里……是你的房间。”骑士给他找来一件袍子披上,免得他着凉。
孙老板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看他,又回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嗯,我知道,但你是客人,没事的,去睡吧,挺晚了。”
骑士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但他看出来孙老板很累很想睡觉,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悄悄带上了门。
重新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醒来的时候孙老板已经在准备开店了。
见他醒来,又看见他乱糟糟的头发,孙老板浅笑着问他:“你昨夜来我房间做什么?”
他昨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记得骑士过来了,但不怎么记得来干嘛,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然他不会重新去睡觉。
“你为什么睡客房?”骑士用手顺了顺头发,问出了他想了一夜的问题。
孙老板看着他,突然想明白他为什么半夜过来了,沉思了一下,说:“因为不会有人来我这里过夜,所以我这里其实是没有客房的。”
骑士茫然地“啊”了一声。
孙老板继续说:“那里只有一张没收拾的床,我总不能让你睡在那里,那样不符合待客之道,对吧?”
他这一声问给骑士问懵了,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又“啊”了一声。
“反正没事,你继续睡就好。”孙老板继续手里的活,又给柜台上的花添了新水,打开了酒馆门,坐在了柜台后。
骑士懵完之后慢吞吞地扭到孙老板面前,小声问:“你那床够大,你为什么不和我睡?”
孙老板抬头看着他健壮的身体,有些好笑地反问:“你确定?”
骑士看了看自己的肌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壮,努力缩了缩,问孙老板:“这样呢?”
“别闹了,就这两天,我手头上的事做完就跟你去西方,将就一下吧。”孙老板拍了拍他的头,笑着哄了句。
“哦,好。”
喜乐酒馆的事情不多,显得多是因为酒馆里只有孙老板一个人,有时候会忙不过来,但离开时要处理的也只有放在酒窖里的酒,孙老板一个个地点清,又掩了掩,还做了机关,防备着趁这个机会来坏他酒的人。
“走吧。”孙老板手里提了两个葫芦,另一只手里握了那天的剑。
不过比起见过的剑,骑士更好奇那两个葫芦,他戳了戳,问孙老板:“这是什么?”
“酒葫芦,”孙老板递给了他一个,“里面是忘忧。”
骑士拔开塞子,闻了闻,确实是忘忧,又塞上晃了晃,“就这么多?”
“嗯,葫芦就这么大,再装就溢出来了,”孙老板说,“而且这样也方便喝。”
骑士觉得新奇,便接受了这样的“酒碗”。
他们漂洋过海,一路喝酒谈笑风生,顺便互相了解了剑术。孙老板是东方剑客,使剑喜欢横斩、上挑下压,出剑凌厉,手势干脆利落。骑士练的是家里的剑术,更注重力量,剑招以前刺、竖劈为主,主要攻击心脏部位,一击毙命。
“就是这了!”下了船,骑士兴奋地站在码头,背后是繁华的街市。
孙老板朝周围看了看,这里他不认识,就笑着跟在骑士后面,听着他给自己介绍。
“这里是赛娜的面包店,她的面包很软很好吃。”
“这里是老杰克的锻造店,他造的剑是最锋利的。”
“这里是个小学校,里面都是些五六岁的孩子,在里面学剑术。”
……
小骑士一路走一路说,没有急着回家,先带着孙老板去了个酒馆。
“你看看这里和你那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骑士说。
区别当然有,这里空间小但是并不拥挤,反而显得很温馨。柜台那里有个调酒师,柜台就是一长条的吧台,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那里喝酒聊天了,旁边也有位置,不过比较少,毕竟这里小。
孙老板看向那位调酒师,脑后扎个小揪揪,杯子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去加个什么东西进去,他站在这里也闻不到酒香,只能闻到一股混杂在一起的酒味。
“我们这儿的酒就这样,不是用酿的。”骑士带着他在吧台前坐下,然后说了几句话,调酒师捣鼓了一下递给他们两个一人一杯酒。
酒水猩红,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照着的缘故,看起来很像血液,孙老板拿起来嗅了嗅,没有铁锈味,是一股很温和的香味,像玫瑰,但没有玫瑰香那么浓烈。
“这是……”骑士顿了下,在脑子里努力地把话转换成东方话,“和你一起睡觉。”
孙老板看了他一眼。
“与你同眠。”骑士很快又找到一个词,很完美地替掉了刚刚那句话。
孙老板抿了一口,“是酒的名字?”
骑士点点头,凑到他跟前,眨着眼睛问,“好喝吗?”
孙老板没立刻回答,他又喝了一小口,细细品了品,才点了下头。
骑士笑嘻嘻地拿出那个酒葫芦,然后拔开了塞子,忘忧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味道,弥漫在这间小酒馆里。
不少人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那酒香明显超过了他们所喝过的所有酒,必然是好酒才能散发出来的。
调酒师离得近,酒香一出来,他的目光就黏在了酒葫芦上,孙老板听见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开口问:“你这是什么酒?”
孙老板听不懂,他好奇地看着骑士,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骑士嘿嘿一笑,骄傲地扬了扬手里的葫芦,又伸手揽过孙老板,对着调酒师说:“这是忘忧,他酿的。”
孙老板依然很有兴致地看着,抬眼看到调酒师以一种格外炽热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一愣,刚刚他俩的对话他并没有听懂,所以并不知道骑士对他说了什么。
骑士的声音不小,特别是在已经安静下来的酒馆里,声音就更加清晰了,孙老板估计全酒馆的人都听见了,因为他们现在都以一种崇拜又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你说了什么?”孙老板问。
骑士放开孙老板,喝了一口忘忧,满嘴酒香地对着孙老板说:“我说,这个酒是你酿的。”
孙老板稍稍抬了下眉,指着酒葫芦笑着看他:“你要做什么?”
骑士想了想,笑容在他脸上扬了起来,“我想让这群没见识的见识见识,忘忧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酒!”
“那赛达呢?”孙老板歪着头问。
骑士眼睛转了一下,“是世界上最好的烈酒。”
孙老板点了下头,看着骑士像个小孔雀一样在酒馆里乱晃,手里拿着那装着忘忧的酒葫芦,遇着一个人就一脸骄傲地跟他说话,孙老板听不懂也知道,他在让他们长见识。
从酒馆出来,天已黑下,骑士的忘忧还剩半葫芦。
孙老板无奈地看了眼没醉却昏昏欲睡的骑士,伸手把他的领口敞开了些,又走到一片宽敞的草地上,带着他坐了下来,不过屁股刚挨地骑士就躺下去了。
“你还好吗?”孙老板问。
“当然。”骑士立刻回答,就是声音感觉有些发闷,孙老板感觉他困的有些不清醒了。
孙老板:“你还记得你的家在哪里吗?”
这次骑士没有立刻回答,闭着眼想了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像是城西,门口应该有个雕像,是……圣约骑士……拉姆哈尔。”
孙老板似是叹了一口气,“真的?”
“嗯。”声音轻了下去,孙老板估计他快睡着了,于是伸手晃了晃他,“小骑士?”
“小骑士,清醒一点,我不怎么会说西方话,我们还需要你,”孙老板俯下身,在骑士的耳边轻轻说,“小骑士,醒醒了,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
骑士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随后缓缓睁开眼,细细地看了眼近在眼前的人,又闭上眼。孙老板以为他又要睡了,刚想说话,骑士抬起了手,一撑地坐了起来。
他的眼神依旧有些迷茫,看向孙老板的眼睛都是不聚焦的。孙老板看着他,有些犯难地低声说:“还没醒吗?”
“醒了。”骑士眨了下眼,再睁眼的时候眼睛就已经聚焦了,不过感觉他好像很累。
孙老板盯着那抹疲惫,说:“要不你再睡会儿吧。”
骑士茫然地看向他,“不是你让我醒的吗,怎么又让我睡?”
“那你还想睡吗?”孙老板轻轻笑了下,温和地问。
骑士摇摇头,站了起来,顺手把孙老板拉了起来,然后明媚一笑,“走,带你回家。”
骑士的家很大,喷泉、花圃、湖泊……什么都有,门口也确实有个雕像,不过夜色很深,即使有月光孙老板也只能看清,那是个女人的轮廓。
孙老板被邀请进去,走过不知道多少个走廊,每个走廊都很长,也很宽大,就像他的喜乐酒馆无限延伸一样。
不过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偶尔偏头看看墙壁上的画,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骑士,像个风度翩翩的贵族绅士。
“哥哥呢?”骑士在前面用着西方话问管家。
管家脚步不减,沉稳地向前走着,声音平稳而有力:“公爵大人还在忙,大概半个月后会回来。”
“半个月?他去多久了?”骑士问。
“一个多月。”
“他有给我留信吗?”
“公爵大人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我们仔细地检查了您的房间,大人并没有提前留下信。”
骑士纳闷地皱起眉,左想右想,还是感觉不对劲,最近没什么战事,就算哥哥出去也会给他留信,更不会这么久没有回来。
“怎么了?”孙老板在一旁看到他的神情疑惑,轻声问。
骑士摇摇头,“没事。”
“这是给您准备的房间。”前面的管家停住了脚,停在了一个房门前,对着孙老板恭敬地说。
孙老板微微欠身,同样用西方话回:“多谢。”
骑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会西方话的?”
“嗯?”孙老板抬了下眉,想了想,“以前跟着师父来过西方,住了小半年,自然就会了点。”
“师父?那是什么?”骑士没听过这个词,立即好奇地问。
孙老板一时说不上来,就笑了笑,手握上门栓,轻轻拨开,“明天我想好再和你说,好吗?”
骑士看着他没说话,眼神有些纠结,孙老板就站在门前静静地等着。
“你困吗?”骑士问。
孙老板说:“还行。”
骑士笑了:“那你跟我一个房间,我房间里有两张床,够睡。”
孙老板罕见地茫然了一瞬,许久才张嘴下意识地发出了个单音节的字,“啊?”
骑士像之前一样笑嘻嘻的,拉着孙老板往自己的房间走,管家垂着头,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在他俩进屋后轻声说了句“祝您好梦”,然后替他们关好了门。
进屋后,仍然一脸茫然的孙老板看向骑士,轻轻眨了眨眼,突然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刨根问底?”
“刨……什么?”骑士也不知道这个词,想要复述出来却失败了,只能歪着脑袋再一次好奇地看着孙老板。
孙老板摆摆手,眼里仍有笑意,“没什么。”
骑士不再追究这个,但又问起了前一个问题,“所以师父是什么?”
孙老板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奇怪地问:“小骑士,你不困了吗?”
骑士摇摇头,他总感觉心里有些奇怪,让他有点睡不着,所以他索性拉着孙老板来聊天了。
“我知道了。我想一下。”孙老板走到一个很漂亮的椅子前,抬头问骑士,“我可以坐吗?”
骑士瞥了眼,带着他到了柔软的床边,然后把他按下去,“坐这里,这里更软。”
孙老板手上摸着床,确实很软,像下面垫了很多层棉花一样,坐在上面很舒服,一点也不会觉得累。
他还在想,他其实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样的,只是记忆里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让他叫师父,然后带着他去了西方,教给他酿酒与剑术,又给了他一间酒馆,然后死去。
孙老板还没想出什么,但骑士再一次开口了:“其实,我感觉不对劲。”
“怎么了?”孙老板即刻回神,抬眼温和地看着他。
骑士在脑子里想了下回来之后的画面,说:“家里的人少了,还多了很多我不认识的,管家似乎也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孙老板没来过也没见过,只能在他说出情况后帮他想想怎么办。
骑士皱着眉想了会儿,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却有些答非所问:“哥哥应该出事了。”
孙老板也皱了下眉,他无条件相信了骑士的感觉,眼睛开始在房间里扫视,“你哥哥会给你留下些什么吗?”
“找找吧。”骑士有些不安地抿着唇,开始在屋子里乱扒。
一通乱找下,原本整洁的房间变得乱糟糟起来,骑士站在床边烦躁地挠着头,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眉头深深地皱着,“没有……”
“别急,”孙老板站在他身边,轻声地抚慰着,“有没有一个地方,只有你们俩知道?”
骑士一顿,眼睛看向柔软的床,又直接看向了床头,手指轻轻地搭在上面,屈起轻敲了几下,床头的木板上突然有一声细小的“噌”,像是什么东西被推了出来。
骑士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摸向床头靠里的一个位置,抽出了一截木头,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截纸。
“这是小时候我和哥哥拿到一柄小刀后割开的,后来怕父亲责骂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知道。”骑士展开纸条,缓缓说道。
孙老板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低沉的声音,他眸子垂下,看见了纸条上写的字:斯莱德叛变,企图夺取希德尔爵位,请不惜一切代价逃出这里。
但上面是洋洋洒洒的西方文字,他也只看懂了“逃”,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他轻声问:“有你哥哥的线索吗?”
骑士握着纸条的手紧了紧,纸条被他攥出褶皱,但仍然难掩骑士的愤怒,他摇摇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哥哥希望我逃离这里。”
孙老板看向他,他直觉骑士不想逃,“我们先找到他吧。”
“哥哥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抓我来威胁哥哥交出爵位……”骑士低声呢喃着,似是没有听到孙老板的话。
孙老板没有说话了,他在等着骑士的情绪平复下来。
许久,骑士松开了手,把纸条随手一扔,随后搭上了剑柄,沉着脸说:“我家有个地下室,不出意外的话,哥哥应该在那里,圣约骑士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好。”孙老板应着,看了眼骑士青筋浮现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小骑士。”
“嗯?”骑士茫然地看向他,却只见孙老板抬眼看他,平静的眼里亮起一道光,又瞬间消失,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骑士眨眨眼,心里的那些烦躁好像在刚刚一下子消失了,就连刚泛起的一点点难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了看孙老板,欲言又止几番。他不知道怎么问。
“这是我的能力,忘忧,”孙老板垂下眸,主动说起,“可以让你忘记忧伤。”
“那忘忧……”骑士想起了忘忧酒,它也可以让人忘却忧愁。
孙老板微笑起来,“嗯,酒里被我释放了忘忧。”
骑士终于明白,为什么拿了酒方子别人也酿不出忘忧,因为那只能是孙老板酿的,只有孙老板有忘忧的能力。
“走吧,小骑士,不要过度悲伤,也不要如此愤怒,结局未定,一切皆有转机,”孙老板说,手里抽出了腰间的薄剑,笑容愈来愈温柔,“更何况,我与你同在。”
骑士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慢慢地摸上门栓,在拨开之前看了眼孙老板,“打开吧。”
门被骤然打开,外面的门栓被暴力破开,早已站在门外的士兵在瞬间全部看过来,同时抽剑而来。
“跟紧我。”骑士说了一声,横剑一挥,拉着孙老板往走廊一侧且退且战。
候在门外的士兵不少,剑术也较精湛,明显就是冲着骑士来的,他们不往要害打,反而每次都击向膝盖和后腰,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孙老板手中剑挥出残影,一次次地刺入甲胄之间,再带着鲜血抽出。他神情冷静,嘴角总有意无意地勾着一抹笑,仿佛只是随意出招,挑逗一般,毫不在意。
他帮骑士解决了一大半,让仔细辨路的骑士忍不住赞了一句,“你真的好厉害。”
“你也不差。”孙老板回身答道。
骑士重剑高举,迅猛下劈,杀了两个再顺势横挥,解决了侧面来的士兵。
他们并不恋战,清出一条道就果断收手,一直在往地下室靠近。
背影远离,管家从最后走出,看着他们眯了下眼,冷声下令:“在他们进入地下室后,堵死所有出口。”
他本来打算半夜悄悄解决掉孙老板,再去和骑士谈判,但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是文弱书生的东方人竟如此厉害,他此刻有些庆幸孙老板被带去了骑士的房间,他并不确定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能够毫不费力地杀死孙老板。
但现在,只需将他们困死在地下室就好了,斯莱德大人会将他们制服的。
“他们不追了。”孙老板向后一瞥,身后无人追赶,只有月光静谧倾泻,轻轻地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骑士也回头看了一眼,感觉到哪里怪怪的,但地下室近在眼前,解救哥哥迫在眉睫,他没来得及想太多,直到孙老板轻轻拉了一下他。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孙老板说。
“什……”骑士的话被打断,孙老板把他向前推了一下,说了句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我怕他们瓮中捉鳖。”
骑士还在愣怔中,孙老板又轻轻推了他一下,无奈地笑了下,“你的哥哥还在等你。”
骑士猛然回神,点了下头跑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很黑,火把没有亮起,骑士怕打草惊蛇,在黑暗中按照小时候的记忆摸索前进。
脚步声轻轻响着,但即使骑士再怎么刻意放轻,在极度安静的地下,一根针掉落也会有很大的声音。
很快,他眼前亮起微光,墙上映着黑影,看样子是四个人,身穿盔甲,手握长枪,他们没有交谈,从影子上看都站立笔直,甚至严阵以待。
骑士停了步子,紧靠墙壁,慢慢地伸长了脖子,却突然顿住,猛然拔剑向上一挡。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骑士,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却如猛虎,像看猎物一样看着骑士,神经紧绷,全身肌肉都绷起来,四把长枪如同一座大山压在骑士的重剑上,迫使骑士下跪,失去战力。
骑士咬着牙,向上狠狠一顶,又急急向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四个,“死傀?!”
死傀他听说过,是在人未死之时将其灵魂抽离,再以制傀人意志补充,最后烙下灵魂死印,不得抵抗制傀人的任何命令,否则将彻底死亡。
但由于方法过于血腥,他也从未见过,只当是个哪里流传的害人谣言,却从未想过这个谣言,是真的。
死傀非完成任务不死,除非破除其灵魂死印,否则就会与他不死不休,但灵魂死印不是那么好破除的,更何况眼下有四个死傀。
“琴斯?”一个温润的嗓音响起,声音有些惊讶,似乎认为骑士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骑士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还没说话就看见那四个死傀又冲他砍来,只得专心应敌,在一次次交手中寻找藏在深处的灵魂死印。
“我不是让你走吗?”那温润的声音继续说着,但似乎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保护好自己。”
骑士踢开一个死傀,斩落了另一个死傀的脑袋,却见无头的人颤颤巍巍站起,手里拿着长枪,朝他破风刺来。
“眼上有条疤的在心口。”
骑士瞥了眼无头死傀,他掉落在一旁的脑袋上,眼旁有一道细长的疤。他目光微凝,偏头躲开后方刺来的枪尖,重剑直直地刺向那人的心窝。
剑尖光芒绽放,无头死傀僵在原地,重剑拔出后,僵直地向后一砸,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头发弯曲的在右眼。”
再一次,重剑直指空洞的右眼,光芒闪过,又一人倒下。
“最高的在喉咙。”
“在左脚。”
骑士以重剑撑地,粗粗地喘着气,艰难咽了咽口水,慢慢地提剑走向地下室最深处。
他的哥哥坐在地上,手腕脚踝都被套上沉重的枷锁,在他皮肤上磨出一大片血红,但他脸上仍然有着温和的笑,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轻声道:“你应该走的。”
骑士隔着牢笼看他,慢慢蹲下身,摇摇头,问:“钥匙呢?”
“应该是被毁了,他没想过放我离开,”温文西慢慢地说,又动了动腿,慢慢朝他走来,脚上的铁链轻轻地响着,回荡在安静的地下,“琴斯,现在走也可以,走吧。”
骑士仰视着他,皱了下眉,站起身用重剑朝牢笼狠狠砍下,沉默地砍了好几次,牢笼丝毫未破。
温文西伸出了手,轻轻握住他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的手,声音轻柔,“没事的,他只要爵位,不会杀我。”
“哥哥,”骑士再次举起剑,凝眸劈砍而去,“如果他要的是爵位,你就不会让我走了。”
“铛!”金属相交的声音响起,在空寂的地下泛起涟漪。
“他要的是我们的血脉,圣约骑士的血脉。”
骑士冷静地说着,面容前所未有的沉着,一次次举剑挥剑,分毫不差地砍在同一个位置。温文西在里面静静地看着,不再言语。
“往后一点。”骑士最后一次下砍,牢笼破开。
他走进去砍断了铁链,抱起了一直在强撑的温文西,向外稳步跑去。
“你是带朋友回来了吗?”温文西抬起了点头,突然发现地下交手这么久,却没有人下来过,这不合理。
“是的,他在外面。”骑士说。
温文西皱了下眉,拍了下骑士,语气有些急切,“你先别管我,快去救你的朋友。”
骑士低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人追我们。”
温文西神色凝重且焦急,恨铁不成钢地又拍了下他,挣扎着要下来,嘴里来不及解释,“快去!”
骑士茫然地放下了他,听从了他莫名其妙的要求,却在地下室入口听见了激烈的兵器相交声。
他愣了一下,转瞬间想明白了哥哥的迫切,眸心微缩,脚上迅速提速,看见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骑士突然感觉心脏好像被揪了一下,那身影有些摇摇晃晃,却始终守在地下室前,不曾让一个士兵闯进去。
血溅在孙老板脸上,给他柔和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妖异,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嘴角含笑着执剑,漫不经心地挥剑,眼里尽是不屑。
他对自己使用了忘忧,忘却了一切不好的感受,即使浑身浴血,也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回身抛剑,准确地刺入了最后一个士兵的脑袋。看着他倒下去,孙老板松了口气,全身的力气都卸下来,摇摇晃晃地想要向后倒,却突然看见还未反应过来、愣怔在入口的骑士。
好熟悉的画面,孙老板想着,终于体力不支向后倒下去。
视线中的人如秋叶落下,骑士猛然回神,在孙老板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你……你别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骑士抱着他的手在颤抖,眼瞳因惊惧而微微颤动。
孙老板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卸力后再提力有些困难,只能张了张嘴,用口型说着“没事”。
“不不不不,你不能死,我还没有给你喝赛达,你不能死,我去找医生,医生能救你,我去找……”骑士说着,抱起他就站起来,却被孙老板阻止了。
他扯了扯骑士,力道轻得简直就像是蚂蚁触肤,说话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破,“没事,你陪我说说话吧,好吗?”
骑士不知所措地抱着他,一只手慌乱地想捂住孙老板的伤口,但平时的白衣此刻已成血衣,处处为伤,骑士捂不住,有些崩溃地哽咽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们明明……明明……”
孙老板轻轻闭了下眼,慢慢伸手搭在了骑士的腰上,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抚着他,“因为那天,你回来了。”
他将人斩手那天,在看到骑士之后就已经做好他不再来的准备。从前他也不是没遇到过朋友,只不过他们都在他表露另一面后,没有道别地离开了他。
他们认为他无理,因一坛酒就将人快要杀死。他们认为他残忍,断手断足,放任那人自取灭亡。他们认为他冷血,寒冬烈日也不给一个小孩半块馒头。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们没有回来。
孙老板以为骑士也是这样,所以对于他的离开,他似乎也没那么难过,却没想到会在第二天中午再见,还滑稽地捧了一大束花送给他。
骑士什么都不知道,骑士自知无知,所以他回来了。
他给了他一段友谊,这已弥足珍贵,珍贵到他可以以性命相抵。
“什么?”骑士无措地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想让他不要再流血了,太疼了,太冷了,孙老板怕冷。
孙老板笑笑,“你哥哥救出来了吗?”
骑士点点头,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撕扯身上的衣服,裹在孙老板身上,想要让那渐冷的身躯暖和起来,有些疯狂地喃喃着:“别死别死,你不能死。”
孙老板缓缓闭上眼睛,或许是一眨眼,他又睁开了,轻声问着,“你带忘忧了吗,我想喝。”
“带了带了。”骑士急忙解下系在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递到孙老板嘴边,酒葫芦因他的颤抖而震颤着。
孙老板喝了一口,笑着安抚他,“别怕。”
“我不怕,你别死,我给你喝赛达。”骑士声线颤抖,喉咙因惧怕而发紧,声音也沙哑不堪。
孙老板艰难抬眼看了他一眼,笑笑,“好了,乖。”
话音刚落,胸口微弱的起伏没有了,鼻前微弱的鼻息没有了,以往温和的眼睛也疲惫地闭上了。
孙老板死了。
骑士呼吸一滞,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痛,他伸手轻轻抚上孙老板的眼睛,像是怕惊醒他,动作轻柔至极。
他没有悲伤,因为孙老板在最后一刻收走了他的悲伤,他只是有些接受不了,白天还在和他一起喝酒玩闹的人,现在却静静躺在他的怀里没了气息,他接受不了孙老板的死亡。
“为什么……”骑士有些无神地呢喃着,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无助地看着孙老板,重复着这一句。
直到温文西慢慢走出来,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
“哥哥……”骑士茫然地抬头,明明悲伤已经被收走,他却仍然流下了眼泪,“我好想他,我好后悔。”
温文西注视着那个温和的东方人,伸手把他的剑放在了他的身边,对骑士轻轻说:“让他睡吧。”
骑士没有反应,低下头细细看着孙老板,自言自语道:“落叶归根……”
他从前和孙老板讨论过死亡,孙老板当时只说,不论在哪里,他希望落叶归根,就葬在他酒馆的后山上,能够看着自己的酒馆,无论是何命运,他都想看。
当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孙老板就给他解释了一下,“生于兹,长于兹,葬于兹”。他听完却更加不懂了,迷茫地看着孙老板,惹得孙老板又笑话他。
“以后你就懂了。”孙老板笑着说,他仍旧茫然,却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从未想过,以后会来得这样快。
之后,温文西边养伤边下了公文,和皇卫军一起,全城通缉斯莱德。当时情况紧急,他只来得及给弟弟留纸条,便被斯莱德用计带走,又以毒粉扑面,昏沉睡了七八天,醒来便是在地下室里,斯莱德狞笑着,当着他的面炼制死傀。
小骑士琴斯带着孙老板回了东方,回到了喜乐酒馆,那里的街市依旧车水马龙,他们依旧不喜欢孙老板,看着他的尸体在背后小声说三道四。
琴斯不想管,他把他葬在后山,就像当时说的那样。他给他裹了好几层衣物,将他的薄剑反反复复地擦拭,收剑入鞘,轻轻放在了他的身旁。
他为他笨拙地立起碑,看着空白的碑面许久,最终决定刻下他的姓,又在一个角落留下了自己的私心:我想你。
他去了他的酒窖,里面的酒坛很多,机关没有被动过,他们没有来过。他一坛一坛地打开,忘忧只有两坛,他全部拿了出来,为他埋了一坛,又与他对饮了一坛。
他带了赛达,辣嗓子的赛达,一个人辛辣着嗓子,将酒倒进黑土里,“一直没来得及请你喝的赛达,抱歉啊。”
他坐下来,拿起骑士之剑,为他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