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
一群宫女守在苏扶床边,见她醒来,忙围了上去,道:“公主有事请吩咐。”
苏扶刚醒,头还是懵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已经未时了。”
“嗯,未时了。什么,未时了?!”
枕月不愧是安神香届的翘楚。
苏扶踉跄着下床往外冲,宫女们纷纷上前去拦她。
“公主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要出宫!”
“公主要出宫得先禀明了太后才行。”
“你们去禀吧,来不及了,我要回府了!”
宫女们虽然人多,但一个个弱柳扶风,都没有苏扶粗鲁,哪里能拦的住她。
眼看她就要冲出门去,一个宫女灵机一动,抱着镜子拦在苏扶面前,她把镜子举起,正对着苏扶,道:“公主梳了妆再走吧!”
镜中的苏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凌乱,衣襟半开,她伸手摸了摸略显浮肿的脸,结果摸下来一手油脂。
苏扶崩溃,这么潦草怎么回去!
她对那宫女吼道:“梳什么妆啊,沐浴!更衣!”
宫女们忙进忙出地准备洗澡水,伺候完沐浴又伺候苏扶换衣梳头,好在这些宫女都是抱香精挑细选的,连苏扶这么挑剔的人也没挑出半点错处。
享受完一番精心的护理,苏扶也没那么焦躁了,她突然想起来昨天秦正说崔华曾向什么公主求亲,叫什么名字来着,居然想不起来了。
于是她问身边正在给她梳头的宫女:“宫中还有未出嫁的公主吗?”
宫女们齐齐摇头,都道没有。
突然有个细微的声音道:“好像有吧。”
随后,说话的宫女被推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苏扶回头,见她们个个都畏畏缩缩的好像在极力隐瞒什么。苏扶便猜测是问对了,崔华就是向这位公主求的亲,宫女们一定是想瞒着自己。
她催促梳头的宫女,道:“快点,梳好了头带我去见她。”
身后的宫女们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反正抱香姑姑给的任务是尽可能的留苏扶在宫中多住些日子,只要能留住她,管她去哪里呢。
别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宫中生存的必备技能,尤其是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无声交流很重要。
一行人簇拥着苏扶来到落霞宫,这地方十分偏僻,比浣衣局还偏。
苏扶道:“去通禀一声。”
“公主,不用通禀,这里面没有宫女太监,只有那位公主独居于此,您直接进去就好了。”
“为何没有宫女太监在这里伺候?”
宫女们只笑笑不说话。
苏扶也懒得再细问,这位公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己亲自进去会一会便知。她提起裙摆踏阶而上,突然感觉身后空无一人。
回头一看,宫女们齐齐整整地站在原地,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
苏扶看着紧闭的宫门,心道:“这位公主难道比我还蛮横,我在家时打骂下人,他们也只是见了我绕着走,平时给我传个话,送个茶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宫中向来注重礼仪,既然都不愿意跟来,那一定有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而且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先回去吧。”
“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公主吧。”
苏扶心道:不用等我,一会要是打起来你们也帮不上忙,传扬出去还坏我名声。于是道:“我一天都没吃饭,你们回去让御膳房做些饭菜,我待会回去吃。”
宫里的人惯会听话外之意,主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不走就显得死心眼了。
宫女们走后,苏扶来到门前,该有的礼仪还是要做的周全。
她敲了敲门,“吱呀”一声,宫门自己开了。
这座宫苑很大,也很荒芜,地上到处是杂物和落叶,砖缝里长满了杂草,无人清理。
院子的东北角有几根晾衣杆,走进一看,这晾衣杆上的衣物五花八门,有丝绸的,有棉麻的,有的磨损严重,还有的打了补丁。
仔细听,衣服后面传来的声音。
“嗒,嗒,嗒……”
是落子的声音,有人在后面对弈?
苏扶撩开衣服,果然看见有人坐在石桌边下棋,但却只有一个人。
那人背影消瘦,身穿一件淡粉色的丝绸外衣。这丝绸外衣虽然华丽,却已经破旧不堪,到处是勾丝,肩头的位置还有一道划痕。她头上用一根银簪子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那银簪子素得连朵雕花都没有。
石桌上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是几颗已经坏掉的梨,上面长满了霉斑。
苏扶故意加重了脚步,,想要引起那人的注意。可知道苏扶走到跟前,那下棋的女子都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她一会执黑子,一会执白子,沉浸在眼前这一方小天地之中。
此时,她手执一枚黑子,即将落到棋盘上。
苏扶道:“且慢!”
一只纤纤玉手停在半空,黑色的棋子夹在指尖,衬得她的手更加白皙。
“你方才已经落过黑子,这一回该轮到白子了。”
那女子认真听完苏扶的话,“啪嗒”一声,将手上的黑子落在棋盘上,而后又取出一枚黑子落下。
苏扶皱眉,仔细看那盘棋,发现棋盘上虽然黑白分明,但黑子明显多于白子,且把白子围困中间,被困住的白子周围只有一条路,那是死路,但凡白子多走一步就会被黑子吃掉。
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在摆阵。
苏扶瞬间汗毛倒竖,这棋局看得人头皮发麻,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你刚才说那一回该落白子,按理说确实应该如此,可世间事又岂会件件都有道理可讲。”
如果一个人跟你说话时文邹邹的,又带着点哲理,那说明他现在正在经历痛苦。
之所以有如此深切的体会,是因为苏扶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直到她把痛苦转移给别人,只图自己快乐,脑子里就再也不会蹦出这些奇怪的话了。
等会儿……
她痛苦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没有嫁给崔华吗?
苏扶瞬间对她充满了敌意,她试探着道:“天地有节,四时有序,万物有时,世间事怎会没有道理可讲,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过是有人明知不可得而强求罢了。”
“那你认命吗?”
“我当然认命,只不过我的命好,能够嫁给他。而你,命中注定与他没有缘分,就不要痴心妄想,怨天尤人了!”
那女子像是触电般抬头直视苏扶,眼神中流露出怨恨、痛苦、失望、迷茫……
“我怨天尤人?没有人有资格用这个词指责我!你是谁?是皇上派你来的,还是……还是他让你来的?”
苏扶拿出正宫的架子,学着当家主母的语气,道:“没人让我来,是我自己想来,我来看看痴心妄求我夫君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努力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定要在气势上压过对方。
然而对方并没有苏扶设想的那样抓狂、撒泼,也没有动粗。
那女子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两行清泪划过脸庞,道:“你们成亲了?这么快,他就成亲了……”
苏扶得意地道:“对呀,他特别爱我,非要尽快和我完婚,一天见不到我就浑身难受。”
那女子掀翻棋盘,棋子四散滚落一地,她泪如雨下,道:“卢清和,你果然是个忠臣。”
“卢……卢清和,是谁呀?”
……
院中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充斥着尴尬的氛围。
苏扶此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找错人了。
“哈哈,哈哈哈,那个我饭要凉了,我得回家吃饭了,后会有期哈。”
尴尬!好尴尬!
苏扶回去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辈子再也不出来了。
日落之后,夜色朦胧下的皇宫,浣衣局。
“还吃着呢,秦公公。”
秦正吓得魂都飞出来了,道:“公主,你怎么又来了?”
苏扶道:“幸亏来的人是我,要是换成别人,你肯定是要挨板子的,下次吃独食记得关门。”
秦正起身去关门,苏扶道:“去我那吃吧,我那有热汤。”
苏扶没骗他,确实有热汤,还有热菜,都是专门给他准备的。
秦正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你怎么不吃啊?”秦正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一边对着不吃饭只盯着他看的苏扶说道。
“我没心情吃,问你个事。”
秦正呛了一口饭,道:“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夜宵。”
“那你还来?”
秦正往嘴里猛塞了一大块肉,道:“用我知道的信息换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也值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你上次说我夫君去求亲的是哪个公主?”
秦正一口鸡汤喷老远,捂着脸想笑又不敢笑。
苏扶也一脸娇羞,道:“你不许笑,我叫他‘夫君’有什么好笑的。”
秦正捂着脸憋笑好辛苦,道:“我没笑。”
秦正缓了缓,止住了笑,道:“是怀玉公主。”
“她住哪个宫?”
“她是荣福公主的女儿,住在公主府,不住宫里。”
“公主的女儿应该是郡主才对呀?”
“荣福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妹妹,先帝爱屋及乌,于是也封了荣福公主的女儿汤辰为公主。你呀,就别惦记怀玉公主的事情了,大将军向她求亲绝对是出于政治考量,不可能夹杂男女之情。”
“谁说我惦记她了,将军爱我爱的不得了,我才不会把她们放在心上呢,就随便问一嘴。我今天其实主要想问落霞宫里住着的是哪位公主?”
秦正一听说落霞宫,放下筷子,煞有介事地道:“你去落霞宫了?”
苏扶反问:“不能去吗?”
“你去那里做什么?宫里的人路过落霞宫都要绕着走。你进去了吗,见到里头的人了吗?”
“见了,宫女们说她是公主,她真的是公主吗?”
秦正点了点头。
苏扶不解,道:“世间哪有这么潦倒的当朝公主,她身上那件衣服还没我家丫鬟穿的好呢。她该不会也是个贴牌的公主吧?”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她是先帝的长女。”
“那她就是皇上的姐姐?”
“不错。招儿公主命苦,她是个不该降生的孩子。先帝在位时,子嗣单薄,老太后没少因为这是数落先帝。但先帝又独宠当时的崔皇后,根本不亲进其他嫔妃。崔皇后倒是怀过几次,但都莫名其妙地小产了。老太后心急如焚,国之储君关乎江山社稷,于是以废后为要挟,强令先帝宠幸了一位美人,那美人就是招儿公主的母亲。这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先帝也曾宠爱过一段时间,可由于后来崔皇后对先帝爱搭不理,先帝觉得是这孩子和那位美人使得崔皇后与自己生分了,于是赐死了美人,把公主丢给奶妈,从此再也不过问有关公主的任何事情。你知道的,宫里的人都是墙头草,一个生母被赐死的不得宠的公主,连个封号都没有,名字还是先帝当年盼望崔皇后能生下龙子,经常被先帝换做招儿,住在刚出生时老太后赏赐的宫苑中,连最低等的宫女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皇上继位后就没对他这个姐姐好一点吗?”
秦正摇了摇头,道:“先帝只是忘了有这个女儿,而皇上是故意冷落她。之前有宫人跟落霞宫走的近了,皇上直接把那宫人廷杖二十,逐出宫去。所以我才劝你,离落霞宫远一点,别去触霉头。”
苏扶叹了口气,就算她有意练就一副狼心狗肺,也为这招儿公主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