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团被带到姜倾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夜半。
荷心在前面领路,发现这一次,那愚蠢的丫鬟没有露出令人发笑的愚蠢表情。她终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可惜了,荷心还是比较喜欢第一次芳团来这里的时候,野心和快活都写在脸上的无知模样。
“娘娘,到了。”荷心领着芳团走到姜倾面前。
“嗯。”姜倾淡淡道,随口吩咐:“你先下去歇着吧,你最近看起来似乎很疲惫。”
荷心不敢多言,立即后退着离开。
在她关上门之前,听见姜倾刻意压低的、带着怒火的责备。
“贱婢,你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
随后是求饶声、啼哭声,与过去没什么分别。
荷心漠然关上门,她缓步走进庭中,脚下踩着月光,双眼放空,当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喜欢胡思乱想,猜测姜倾现在是怎么想,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思绪纷纷扰扰,荷心疲惫不已。
她突然觉得厌烦,索性将猜出的蛛丝马迹扔至脑后,同时忽略从身后殿宇里传来的责备声。
也怪这个奴婢心比天高,已经朝着太皇太后献媚,又怎么算计挑拨小皇帝呢?
谁不知道小皇帝心性纯良,对太皇太后言听计从。昨日破天荒送了个奴才出去,都已经惹得阖宫上下猜测不已:不是陛下没有对应的权力,而是他头一遭的,开始用属于自己的权力。
姜倾如何能够看见这个局面?
正是不解之时,又跳出来芳团这个奴婢。不仅仅要出宫,还要以县主的身份出宫……哈哈,太贪心了,会遭报应的。
荷心垂眼,好似老僧入定,听不见任何动静。
待到半个时辰后,门终于打开,荷心缓缓睁眼,瞧见芳团脑袋低垂,头发散乱,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出。
荷心站在角落里,并没有上前,是以芳团并不知道,角落里还藏了一个人。
她艰难地托着无力右腿,往前移动。
右手偶尔抬起,擦拭眼泪。黑夜中并未传来哭泣声,她虽然在抹眼泪,却咬紧牙关往前,一语不发,一声不吭。
她就这样沉默地走在黑暗中,走在幽静宫道中,缓缓往前,缓缓离开视线。
待到她身影被黑夜吞没,荷心冷淡转身,朝屋内走去。
进入屋中,简单扫视一圈,发现地面不过多了一盏碎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来太皇太后刚刚并不算生气。
荷心冷静捡起地上碎瓷片,唤来丫鬟清洗地面,便准备为姜倾洗漱。
热气缭绕,姜倾躺在浴桶中,身形放松。荷心站在浴桶外,为她瀑布般的头发打皂角。
“娘娘,可需要将方才的丫鬟杀了?”
“罢了。”姜倾闭着眼,享受难得的宁静。
荷心略微不解:“为何?奴婢方才看得清楚,那丫鬟离开的时候一声不吭,摆明了心中恨极。”
“恨?哈哈哈。”姜倾被这番话逗笑,浑身洋溢着喜悦:“一个奴才的恨,也需要我忌惮么?”她在袅袅雾气中睁眼,带着不屑:“若是如此,哀家还算什么太皇太后?不如早早退位,让江行那些老家伙们来治国理政。”
荷心呼吸微顿,声音放低了些:“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哀家知晓你是为哀家着想。”姜倾慢悠悠道:“确实,宫中丫鬟这么多,杀了又能怎么样?只是啊,这丫鬟不一般。”姜倾捻起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食指微微用力,花瓣在她指尖碾作成泥:“这丫鬟能劝说一向孝顺恭敬的皇帝与我置气,哼,也不知道她是给皇帝灌了什么**汤。”
荷心微微诧异:“陛下如此孝顺,居然为了她冲撞您?”
“冲撞倒也说不上,那孩子性子弱,凡是都听我的话,偏偏这一遭,铁了心要护着这个奴婢。”
姜倾幽幽叹了口气:“现在将人弄死,和皇帝生了嫌隙怎么办?”
荷心为姜倾按摩,捡着姜倾可能爱听的话说:“娘娘拳拳爱子之心,陛下想来不会被奸人蒙蔽。”
“哎。”
姜倾幽幽叹了一口气。
荷心观察姜倾反应,“对了,娘娘,既然陛下不是你要找的人,那你说,每天还需要继续给陛下送膳食吗?”
话刚说话,她敏锐察觉到,自己手下的人身体紧绷片刻。
姜倾因为这个话题而不自在。
自己似乎是多嘴了。
“送吧,此前都在送,今儿莫名其妙地就不送,若是皇帝多想怎么办?”姜倾抬起手,荷心立即为她擦拭手臂上的水珠,声音却为难:“可是娘娘,陛下并无此等心思,又极为孝顺,还要让她喝……”
话说到不应当说的地方,便中止。
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不能说出口。
姜倾也满意于荷心的识趣,虽然现在荷心谈及的话题是她所不喜,但依旧和颜悦色回答:“换点料。”
锦帕吸取她身上所有水珠,姜倾抬手,锦缎披在她身,黑发下垂,她雍容回身:“按……弘儿的药方来。”
弘儿……虞弘,姜倾的孩子,虞钰的父亲……崩逝不久的先帝。
荷心无声叹气:“是。”
“莫要再被人发现了。”姜倾轻声叮嘱。
荷心缓缓点头。
她扶着姜倾胳膊,轻声问:“娘娘现在要就寝吗?”
姜倾眉眼之间,染上淡淡愁绪:“弘儿走了多久了?”
“娘娘可是想先帝了?”荷心问。
“哀家确实许久没有去陪弘儿了。”她笑了笑,对荷心道:“今日哀家去陪鸿儿,你回去休息。”
“奴婢陪您。”荷心下意识地回答。
姜倾却摇摇头,轻声笑:“有些话,哀家想要说给弘儿听。”
便是表明了不愿意荷心陪同。
既如此,荷心便不再强求。她默默准备东西,交给姜倾:“夜来寒凉,娘娘莫要冻着。”
姜倾朝着荷心笑,好似年少。
养心殿中灯火阑珊,虞钰坐在台阶上,看着一瘸一拐的人影,小声将陪了她许久的夏眉遣散,压去嘴角笑容,焦急地朝着人影跑去:“芳团,你跑哪里去了?我刚才想要找你,怎么都找不到。”
虞钰自顾自地说着,却一直等不到对方回应。
这才反应过来,担忧地盯着芳团瞧:“你是在哪里摔了吗?怎么走路一瘸一拐?”
“陛下,我没事。”芳团的声音极度虚弱,那微不可闻的声音,是从她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勉为其难地抬头,一张憔悴惨白的脸颊,上面淌着血,就这么闯进虞钰眼帘。
虞钰瞳孔猛得紧缩,她一把扶住芳团,扯着嗓子:“宣太医,快点宣太医!”
“陛下,不要。”
芳团低声制止虞钰:“若是宣太医,又会惊动她……”
“她?她是谁?”虞钰顺着芳团的话继续往下问:“朕不管她是谁,你是朕的县主,是朕身边的人,他们怎么敢如此放肆,将你夜半拐走,伤成如此模样!”
她声音夹杂着怒火,“芳团,你告诉我,是谁伤得你,朕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芳团眼眶渐渐泛红,她嘴角浮起一抹苦笑:“陛下,奴婢不过是个奴才,如何能够当县主。奴婢感恩于陛下的大恩大德,但这句话,陛下以后还是莫要再提。”
说着,一滴泪滚滚落下。
滴在虞钰户口上。
虞钰眼睛睁大,默然无言之间,将一切都想明白。
她嘴唇抖动,带着不可置信:“是皇祖母干的?”
芳团不停摇头:“陛下,您愿意为奴婢请命,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她说着,泪亦随之汹涌:“只是陛下,你无需将奴婢一个贱人挂在心上,奴婢能够跟在您身边便是天大的恩德,如何敢奢求更多?”她垂头,泪亦默默下垂:“芳团不出宫了,奴婢会陪在您身边,一直陪着您。”
“是皇祖母这样说的么?”虞钰问。
芳团摇头不止。
虞钰见状,立即道:“你别担心,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皇祖母最疼爱我,待到明日我向皇祖母求情,她最后还是会松口的。”
“不。”
芳团苦笑两声:“陛下,你现在送奴婢出去,是让奴婢去死。”
她遭受了极大地打击,过去的野心和算计,已经是荡然无存。
唯有不甘,于眼底盛放。
她说:“陛下,让奴婢陪在你身边吧,这是奴婢所期盼的。”
虞钰垂眼,将自己的表情隐去,唯有声音听起来很伤感:“是朕 ,无用。”
“不是的陛下。”芳团眼底的不甘汹涌燃烧,几乎点亮养心殿的夜。
她声音坚定:“陛下只是太过年幼,容易被蒙骗而已。”
芳团看着眼前的小孩子,死死地盯着虞钰袖口处的龙纹,她抓住了生命中最后一条路。
她抓住了虞钰的手。
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冒着会被姜倾这个老妖婆千刀万剐的可能,抓住了还未成长起来的、幼年皇帝的手。
她说:“奴婢亦担心您独处于深宫之中,让奴婢留下来,留在您身边,伴随您长大。”
“奴婢的命与您的命紧紧关联。”
她要,重新下注。
这一次,她要站在姜倾老妖婆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