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钰回到养心殿第一件事,便是寻了处没人的角落,使劲扣嗓子眼,扣得恶心反胃,食物从喉管内逆流而出。鼻腔、口腔里满是液体,她浑浑噩噩,说不上的难受。
但好歹,吃进去的东西被吐了出来。
脚下一滩食物残渣,此时散发着恶臭,虞钰顾不上调理,做贼般寻来铲子,将酸臭难闻的残渣埋入地底,自己也没闲着,紧急叫来罗一文。
“陛下。”罗一文恭恭敬敬行礼。
虞钰喝了好几口茶水,这才将口鼻间的酸臭味道盖过去。
“你有给太皇太后供药吗?”虞钰问。
“并未。”罗一文答。
虞钰目光一凌:“撒谎?”
“奴才不敢。”罗一文跪地解释:“奴才素日以来谨小慎微,几乎只做宫女太监们的生意,虽然奴才没有读过书,但是在宫中浸盈多年,‘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奴才还是晓得的。”
看样子,东西确实不是罗一文提供。
如此一来,便不知刚才药效如何,更无法伪装生病,以应对姜倾后手。
虞钰心头烦躁,眉心中隐约带着怒火。
罗一文跪得板正,一句话也不敢说。
“朕且问你,你如实回答。”
“是。”
“什么药物会放在佛跳墙中,与食物一起食用?”她说:“药是粉末状,入口尝不出味道,只余淡淡甜味。颜色为白,不知是剂量太大,还是本身就难以融化,肉眼可见其颗粒。”
罗一文闻言,面露难色:“陛下,您给的范围太过宽泛,仅仅凭借这几句描述,可对应的药物有成百上千种。寻常药物且不说,就连见血封喉之毒药,奴才都能随口说三个。”
“哪三个?”
“砒霜、生乌头粉、钩吻。”
罗一文眼睛都不眨,轻而易举说出三种药物。
虽虞钰平时不通医术,但“砒霜”之大名,她却是有所耳闻。
姜倾应当不至于狠到如此地步,直接喂自己剧毒之物吧?
她心中生寒,却又不敢保证对方如今是怎么想,“倘若食用少量剧毒之物,是何症状?”
罗一文道:“陛下,剧毒之物毒就毒在见血封喉,莫说是少量,你便是只沾到一粒,亦是难逃一死。”
“倘若吃进又立即吐出呢?”虞钰问。
罗一文笑起来,他崎岖难看的脸上,带着纯粹的恶:“只要曾经咽下去,那毒物便已经进入五脏。虽说后又吐出,可到底有残留物于五脏六腑之中流转。”
因为是太监,他面上并没有须发。
一笑,褶子道道,看得人心慌:“不过是无用功。”
虞钰心中被重重一锤,听了罗一文这番话后,似乎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跟着火辣辣地疼。
其痛感盖过喉咙灼痛,让她不安。
“发作是什么时辰?”虞钰问。
“此等毒药最多三步倒。”
虞钰放松下来:回到养心殿的时辰,远超药效发作的时辰。无论自己方才吃得是什么,都不会是罗一文口中毒物。
这便好。
她松了口气,将罗一文遣散后,左思右想一番,实在摸不准姜倾如今是怎么想。
姜倾还信任自己吗?
不知道。
她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呢?
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悄悄在自己吃的佛跳墙里面下药?
……不能不知道。
此前,虞钰一直将“姜倾找人”事件,同自己分割开来。可现如今,这件事情确确实实已经影响到自己,她不能够置身事外,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可能会死于不作为。
要做点什么呢?
事情千头万绪,自己目前没有一点线索,就妄图知晓一切。
倘若事情如此简单,姜倾怎么会找了几个月还没有结局?
虞钰心头烦乱,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陛下,广太傅来了。”
正在虞钰思索纠结之时,宫人通报,虞钰略微诧异:今日是姜倾考验自己学业之日,广济并不需要入宫教习。
怎现在,突然入宫来?
虞钰摸不准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却不敢怠慢,收起杂乱思绪,快步朝着门外而去:“快请太傅进来。”
“不用请,微臣已经进来了。”
广济声音带笑,虞钰还未走到中堂,广济已经站定在此处。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量不及他腰部,扎着双丫髻,头缚红绳,眉心一点红的女娃娃。
虞钰瞧她,她也在瞧自己。
“老师,这便是你的女儿?”
虞钰脸上带着笑容,与寻常相比,此次笑容略微不自在。
广济点头:“启禀陛下,正是,此女乃微臣之女,名青桂。”
他用眼神示意广青桂,谁知广青桂专注地打量虞钰,一双眼睛几乎粘在虞钰身上,不愿意移开片刻。
她没看见广济眼神,兴致勃勃朝着虞钰走来。
“你就是皇帝?”
稚童声音清脆,有如出谷黄莺。
虞钰对上她清澈眼眸,好似照进一汪清泉,泉水中倒映着自己扮演幼童时的可笑场景。
“我叫虞钰。”虞钰回答。
广青桂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上弦月。
她欢欢喜喜拉起虞钰的手,“虞钰,我知道你,你是爹爹的学生,爹爹经常在家里说你。”她说着说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许多时候,娘亲叫他安静一点,他也不听,一个劲地说,为此挨了娘亲好多骂呢。”
“咳咳咳——”广济有几分不自在:“青桂,说这些说什么?”
他面色尴尬,打断了广青桂的长篇大论。
广青桂扭头,认真地看着广济,盯了好一会儿后,又突然笑起来:“爹爹,你脸红了。”
虞钰顺着声音看过去——大概是她对广济还不够了解,现在她很难从广济胡须之下,看见几分与“脸红”两字有关联的情绪。
广济却更加不自在。
他手一挥,生硬转移话题:“行了,爹爹带你入宫,不是为了让你来胡说八道的。”
他正色:“还记得进宫前,爹爹和你说了什么吗?”
广青桂松开虞钰的手,垂着脑袋,小声道:“少说话。”
“还记得就好。”
广济道:“还不回来?你还没有行礼,就冲撞陛下,像什么样子?”
广青桂不情不愿地往后退,退到广济身旁时,这才抬头看虞钰:“陛下,我冲撞你了吗?”
虞钰摇头:“没有。”
广青桂面上带笑:“爹爹,陛下没有生气。”
气得广济一时无话可说。
他无语道:“为父教你的礼仪,你是不是又忘了?”
广青桂垮脸:“可是父亲,礼仪太多了,一个晚上,我怎么能够全部学会?”
"你今早晨出门的时候,可不是如此保证的。"广济微惊,显然是没想到这个回答。
广青桂吐了吐舌头,带着几分羞酣:“不如此,爹爹怎么会带我进宫?”
说罢,她伸出胳膊,推广济。因为她身量较矮,此时只能推广济大腿,广济害怕她摔着,便顺着广青桂地动作,被“推”地往门外走。
“爹爹,你不是还要去找谁吗,你不用担心我,我就在养心殿待着,哪里也不去。”广青桂道。
广济无奈:“你小声些。”
他被推着往门外,只能回头朝着虞钰解释:“陛下,微臣家中确实无人照应,此番入宫带上青桂乃无奈之举,万望陛下包涵。待到事情解决,微臣便来接青桂出宫。”
广青桂小声道:“爹爹,你快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广济却担忧地望着虞钰,似乎在担心被拒绝。
虞钰点头:“老师放心去忙,学生会替你照顾好青桂。”
得了虞钰点头,广济这才松一口气,被“推”着离开养心殿。
待到广济离开,养心殿内便只剩下广青桂和虞钰。
这么多年来,虞钰是头一遭和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的人交往,现在没有旁人,竟然是难得的不自在。
她略微尴尬:“你叫广青桂?”
“嗯。”广青桂倒是自在许多,她大大方方点头,解释自己名字:“因为我五行缺木,所以叫青桂。”
“怎不叫青林?”虞钰没话找话。
广青桂大大的眼睛冒出小小疑惑:“可能我还缺土?”
虞钰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又不能任由气氛继续僵持,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
“你如今几岁?”
“六岁。”
比自己要小啊,个头却不算矮。
虞钰打量对方身形,发现自己与她,居然相差不大。
当然,只是身形相差不大。
虞钰继续问:“你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没有。广青桂摇头。
“广大人没有继续要么?”虞钰有些好奇。
毕竟广济现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怎么家中有一独女之后,便不再继续?
“因为爹爹说,以前娘亲生我的时候,我的脑袋太大,娘亲生了两天两夜,才勉强将我生下来。那次叫娘亲吃了许多苦头,所以后来爹爹便不愿意再要孩子了。”广青桂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得虞钰有点诧异:“这些话,广大人便如此告诉你?”
“不能说吗?”广青桂疑惑。
“也不是不能,就是有点诧异。”
“不诧异。”广青桂笑得甜丝丝,如同她名字一般,与她相处的时候,似乎能够闻见桂花香味。
她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应该诚实以待。”
“倘若爹爹瞒着我,那我会很生气很生气,他给我道歉我都不会原谅他。”
说着,她脸颊也变得气鼓鼓。
虞钰瞧着,心中生出几分羡慕来。
她像是在听幼年时期从未听过的神话故事那般,听得如痴如醉。
“倘若你发现你父亲有事情瞒着你呢?”
“那他必须要给我买糖葫芦,我才会原谅他。”
广青桂想了想,又笑起来:“要两串。”
“为什么?”虞钰问。
“还要给娘亲一串。”
她说:“娘亲也爱吃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