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团死了,中毒身亡。
虞钰没有看见她最后一面,据说污血流了满脸,口鼻之内都被血块拥堵,没有太监丫鬟愿意清理,虽是御前伺候宫女,现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人。草草收尸,哪里能见当初作威作福的模样。
不出意料。
虞钰如今坐在养心殿中,面容不见喜怒。
芳团便跪在她不远处,以袖掩面,哀哀切切:“陛下,奴婢确实不知是怎么回事。定是有人想要污蔑奴婢,搞出这么一桩祸事出来。”
“谁想污蔑你?”虞钰问。
“这……奴婢又如何得知。”芳团一时无言。
虞钰面无表情:“宫人禀报,巧团最后一次见的人是你,回去之后不久便暴毙屋内。更有风言风语,说你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同宫中什么人做了交易。”虞钰话音刚落,芳团脸色煞白,似乎想不明白,虞钰是怎么知晓的这一回事。
“你且说说,你交易了什么东西?”虞钰问。
芳团急得满头大汗:“陛下饶命,奴婢是私下里做了交易,但不过是些寻常物件,没什么稀奇,万万不是什么毒——”话刚说出口,她紧急闭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毒药?”虞钰冷笑:“居然敢在宫中贩毒?!”
她年龄尚幼,现如今,却已经有了几分帝王威仪:“将人带过来,我饶你不死!”
芳团脸色煞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此时虚弱瘫在地面,好似想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
“太皇太后到。”
门外太监的声音总是刺耳,突兀响起,将室内紧凝气氛搅散。
芳团眸光一闪,不污期盼地扭头,看着门口方向。
虞钰垂头,思索一番,将愤怒情绪更加外放,眉头拧成疙瘩,好似一个要不到玩具的小孩儿。
她气鼓鼓坐在位置上,看着姜倾身着华服从外缓缓走进,双手抱于胸前,就差把“不开心”三个大字,写在自己脸上。
“钰儿,心情不好?”
姜倾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笑容,她步履从容,施施然走到虞钰身边,缓缓落座。
虞钰“哼”了一声,生气得更加明显。
“是谁惹我的钰儿生气了?”姜倾眉眼皆是笑容,凤目往旁微侧,嘴角挂着森然笑意:“是你这个贱婢?”
虽笑着,可面容竟是比十殿阎罗还要可怖。
芳团吓得汗津津,不住磕头:“太皇太后明鉴,奴婢岂敢得罪陛下?”
“那是怎么一回事?”姜倾问。
“是……是……”芳团畏畏缩缩,不敢将话说尽。
虞钰猛得抄起桌上砚台,砸中芳团额头,砚台砰地一声落地,芳团额头流下淙淙血痕。
“她害死了我的丫鬟!!”
“就为了这档子事?”姜倾幽幽笑起来:“不过是个丫鬟而已,死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姜倾笑得像是一尊菩萨,语气轻飘飘,“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丫鬟大动肝火?”
虞钰不悦:“皇祖母,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姜倾问。
“我喜欢那个丫鬟,她能够跟在我身边伺候我,我很高兴。”
姜倾微笑:“可是芳团伺候得你不舒坦?”她眉眼微垂,嘴角笑容带着深意:“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要将芳团给处理掉。”
虞钰眨巴眨巴眼,语气依然天真。
“不是皇祖母告诉我,我是天子,我想要谁死,谁就得死吗?”
姜倾眉心微不可见皱起,很快又散开:“所以你想要芳团死?”
“嗯嗯。”虞钰毫不隐瞒自己杀意,“肯定是她害死了巧团,我要她偿命。”
芳团两眼一翻,浑身无力瘫软在地,说话不能。
姜倾依旧笑得从容。
她慢悠悠摇头:“依哀家看,杀死巧团的不是旁人,正是钰儿你。”
虞钰心头猛得一惊,不可置信:“皇祖母,你在说什么?”
姜倾慢悠悠笑:“皇祖母此前教过你,面对众人,不可流露喜好、偏爱,你必须时时刻刻隐藏情绪,否则的话,在你没有能力保护对方的时候过早暴露自己喜好,必然为对方引来杀身之祸。”
她轻笑:“这句话,钰儿是否还记得?”
“……记得。”
“可你做到了吗?”姜倾问。
虞钰垂着脑袋,略微丧气:“没有。”
“正是如此,巧团才死了。”
“……我知道了皇祖母。”
虞钰语气闷闷,肉眼可见的不开心。
她脑袋低垂,姜倾抬眼,看见她发丝泛黄,看不见她模样神情。
姜倾眼底浮现些许复杂,她手微微抬起,想要抚摸虞钰头顶,安抚虞钰情绪。犹豫几番后,她泄了气,右手悄然垂下,好似从未抬起。
她偏头,蔑芳团一眼。
“现在,皇帝,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虞钰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不过是死了一个丫鬟,稍后重新挑选几个丫鬟送来养心殿就行,没什么紧要。”
姜倾嘴角浮现笑容,她轻声安抚:“就是如此,你是皇帝,你的喜怒哀乐都不应该流露。”她看着萎靡不振的虞钰,哪怕已经尽力克制,手却不由自主抬起,轻抚虞钰脑袋:“这是你忠心耿耿的奴婢,用自己命教给你的道理,你记住了吗?”
虞钰点头:“记住了。”
姜倾笑。
她侧眼:“至于这个奴婢——”
话没有说尽,也不打算说尽。
虞钰没有兴致:“继续在朕身边伺候吧,左右不过是一个丫鬟。”
姜倾微微一笑,对虞钰的选择非常满意。
她揉虞钰头顶:“能够饶她一条贱命,是钰儿仁厚。但尊卑有序,这贱婢冲撞了钰儿,不立威却是不行。”姜倾幽幽道:“你,从今以后不再是贴身丫鬟。”
芳团后背冷汗浸透衣裳,她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
她战战兢兢行礼:“多谢太皇太后,多谢陛下。”
“钰儿,莫要不开心。”姜倾见虞钰依旧是闷闷不乐,她轻声哄:“课业可曾完成?若不做些正事,只怕广大人又会训斥你。”
虞钰垂头:“我知道了,皇祖母。”
她虽然失落,却并未沉浸其中,不多时,便垮着脸准备今日作业,认真且投入。
姜倾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并未说什么话,当她走到门外,却缓缓回身。
养心殿的殿门正好缓缓合拢。
她隔着越来越小的殿门缝隙,仔细打量矮小而专注的虞钰。
直至殿门完全合拢。
罢了,回宫吧。
姜倾窝在软榻上,芳团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呼吸轻盈。
“说罢。”姜倾一手扶着额头,身子歪斜,冷淡看向对方:“怎么回事?”
芳团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哀切:“太皇太后,奴婢冤枉,这件事情不是——”
姜倾不耐烦地拧眉,她不咸不淡看芳团一眼,将她所有喊冤的话全部堵回肚子里。
“哀家要听的,不是这些东西。”姜倾语气冷漠。
芳团跪在地上,一颗心却吊在半空中。她一双眼睛不安转动,整个人好似被吊起来,没有一处可落脚的地方。
不听这些,那要听什么?
不是为了惩治自己吗?
她内心忐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种忐忑,只能沉默以对,盼望着对方能够大发慈悲,给自己一点提醒。
不要让她在这溺死人的沉默之中继续猜测。
“蠢货。”
姜倾冷哼一声,似带着雷霆之怒。
芳团更加害怕,抖如筛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让脑袋压得更低,几乎紧贴额头。
“……当初怎就选中你这蠢钝如猪的东西。”姜倾似叹气、似痛恨。
但最后,叹息一声:“告诉我,皇帝有什么异样。”
芳团这才明白:太皇太后将自己带来此处,并不是要为了皇帝惩治自己,而是打听皇帝情形!
或许,在太皇太后的心里,皇帝并没有那么重要。
芳团额头上的伤虽然已经结痂,但因为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在隐隐作痛。
她想起黄帝下令要处死自己的模样,想起对方咆哮而愤怒,说“她是皇帝,想要谁死就要谁死”的模样……现在芳团不过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要杀了她,简直轻而易举。
甚至不需要小皇帝自己下命令,曾经在自己手底下办事的人,有的是主意收拾她。
想到这个场景,芳团不由自主捏紧裙边。
她视线变得坚定,斩钉截铁。
“太皇太后,陛下就是你要找的人。”
姜倾身姿歪斜慵懒,此刻缓缓睁眼,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芳团声音异常坚定:“奴婢听闻,娘娘您正在寻找一个小孩子。身形、年龄,和陛下几乎没有差别。”她面容笃定,心底却没有底:谁知道太皇太后废如此大的功夫,找人究竟是为的什么。
她只能赌。
一直以来,太皇太后不显山不露水,自己亦无法猜测,这些天家之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凭借这些日子里来,太皇太后安插自己为眼线潜伏在小皇帝身边,并且报告小皇帝行踪,芳团不得不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
赌太皇太后对这个人,起得是杀心。
倘若能够成功嫁祸给小皇帝,太皇太后自然会处理小皇帝,自己的命便能保下。
若不是杀心也不紧要:
自己帮助太皇太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或许对方能够网开一面,不说让自己官复原职,至少不用干最下等的活计,受尽宫人冷眼。
思及此,芳团更加笃定:“您要找的人,一直在您眼皮子底下。”
姜倾面无表情凝视芳团良久,冷不丁,蓦然笑开。
“蠢得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