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会客厅。
姜韬已经倦怠,眼神早已游离,但坐在他不远处的虞熙,却还精神抖擞,面色愤愤。
“老师,你说我刚刚的主意怎么样?”
虞熙猛得一声询问,叫姜韬视线不得不聚焦,他缓缓点头,“可以可以。”
“既然老师也同意,那学生明日便上书,参虞钰一本!”虞熙笑起来,志得意满:“她什么身份,也配坐在皇帝的位置上?”
姜韬猛然清醒:“你要参皇帝?”
虞熙有些奇怪:“老师,你刚刚不是说可以吗?”
姜韬闻言,心虚移开视线,以掩饰自己刚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的事实。
他缓缓道:“少霜,为师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你刚封了王,上朝就和新帝针尖对麦芒,只怕是会影响你声誉。况且自古以来,都要师出有名,你现如今猛得刁难,倒损毁你多年所积累。”
“老师是想让我忍耐?”虞熙蹙眉。
“正是。”姜韬道:“而且姜景不也稳坐钓鱼台?这么久过去,他一句话不曾说,一件事情不做,不声不响,谁知道会不会是看准了你会在前面冲锋,所以作壁上观,等到时机成熟,再抢占你的功劳呢?”
他一字一句,极为耐心地劝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种情形,早已上演不下百次。”
虞熙不以为意。
他冷哼一声,神情倨傲:“他?他不过是个被养废了得书呆子,胆小如鼠。这么多年来,他的脾气秉性我早已摸透,不足为惧。”
姜韬幽幽打量虞熙,将所有计算藏在心底。
他捋胡子,动作慢吞吞,边说边想该如何劝阻对方。
“新帝无错,你贸然发难,哪怕成功了,以后名声亦不好。”
“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的位置让别人坐了吧?”虞熙急得站起来,他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步履极大,走得衣袍猎猎生风。
“这些日子以来,学生寝食难安。古往今来,皇帝的兄弟能够有什么好下场?哪一个不被清算?哪一个不被流放?我又处处比那虞钰优秀太多,她必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早处理了我,好让自己龙椅坐得更加稳固。”
他烦躁不安,“老师,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像是老二那个没出息的,妄想作壁上观吗?”
此言一出,姜韬也找不到对应解释思路。
虞熙说得没错,但凡是个皇帝,都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位置。
更何况现在的小皇帝年级尚轻,资历尚浅,坐在这个位置应当更加不安。
可不安恰恰满足了姜韬的意图,就是要一个孤立无援、没有亲信的皇帝,这样他的户部尚书,才能做得安安稳稳、舒舒服服。
不过眼前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未来一切未有定数,也不能贸然站位,致使师生反目。
些许心思在脑海中翻涌片刻,姜韬略微沉吟:“你说得确实在理,唉,是老师没用,当初未能奋力一搏,将皇帝的位置挣回来。如今叫你进退难安。”他慈爱地看向虞熙:“少霜,要怪,就怪老师吧。”
虞熙立即上前,半蹲在姜韬面前,低声道:“老师这是说得哪里话?此事突然,又有谁能料想得到?”他面上逐渐狐疑:“谁也不知道,皇祖母会突然带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老师,你说会不会,这小孩同皇祖母有什么关系?”
“为师也有此猜想,但皇宫毕竟不是为师可以插手的地方。说不来不怕你笑话,虽有诸多猜想,到现在不也过还是个猜想。”
“老师无法了解皇宫之事,但是学生知晓。”虞熙道、
姜韬来了精神:“少霜知道些什么?”
“说知道也谈不上,不过是从内人嘴里,听见些许风声。”
“什么?”
“据说最近姜太后身边的荷心,在找人。”
“找什么人?”
“此等消息,荷心定然不会泄露。”虞熙仔细回忆:“但是她皇宫上下打听了个遍,虽然神神秘秘,但学生查探之下,大概知晓,她找得是一个身量不足五尺、身形瘦削、动作灵巧的人。”
姜韬越听越惊疑:“这找得,不就是当今皇帝?”
“学生也是这么想。”虞熙道:“所以学生就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就在她面前,她还要去找?”
虞熙问:“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姜韬闻言,缓缓点头:“此事我亦是不知。”他轻笑出声:“许多事情,姜太后不曾告诉我。”
“那……老师你怎么看?”虞熙问。
姜韬缓缓摇头,“此事先别声张,咱们暗中观察,毕竟姜太后也是悄悄来做。”他垂眼:“能让她如此小心翼翼,想来是一件大事。少霜,近些日子里,你把这件事盯紧一些,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老师的意思是?”
姜韬思索一二:“或许,和小皇帝身份有关。”
他捻着胡须,慢悠悠道:“毕竟宫廷之中,向来不缺少此等秘辛。”
虞熙面上终于流露出笑容:“正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坐得稳皇帝的位置?”
他欢喜不已,似乎已经看见虞钰被贬为庶人,自己龙袍加身的场景。
没注意到,姜韬视线幽深,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第二日,天放晴。
各怀心思的官员齐聚于玄武门前,轿辇停下,自己缓步往前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渺躬,嗣守鸿业。”
……
姜倾手拿圣旨,一字一句地念。虞钰穿着龙袍,坐在最高的位置,眼皮微微下垂,能瞧见文武百官在自己脚下叩拜,列队整齐,肃穆庄严。
她看见乌纱帽,看见官服,看见他们手上笏板。
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头激荡,天底下顶尊贵的人,在此行跪拜礼。
她不是鱼、
是钰。
但当虞钰侧头,姜倾朝着朝服,神情威严。一字一句、慷锵有力。
对方嘴角嗪着淡淡笑意,偶尔扫过下摆跪拜诸位的时候,面上拂过令虞钰觉得熟悉的表情——
她的心境,同自己一样。
这一眼,叫虞钰陡然清醒。
她还不是钰。
她依旧是鱼。
一条在水里游的鱼。
姜倾察觉到虞钰视线,缓缓侧头,虞钰立即朝她露出胆怯紧张的笑容。
将所有心事压在心底,仿佛对于权力一无所知。
因姜倾允准,登基大典便如此潦草结束。与其说是登基大典,不如说是宣读一封文书,告知文武百官,此后上朝坐在位置上的人变换,从男变成女,从一个变做两个,从正值壮年变成小娃娃。
他们心里如何想,现如今,也只能俯首跪拜,高呼三声皇帝万岁。
大典落幕,普通官员便回去上班,独留几位重臣,仍旧跪在殿前,禀报要事。
“陛下,臣有奏。”
陆铮手执笏板,恭敬行礼。
虞钰眼珠子微转,扭头看向身边姜倾。
姜倾嘴角浮现细微笑意,微不可见地点头,虞钰这才扭头道:“爱卿说罢。”
陆铮往前一步走,脱离其余人:“御史大夫郭骄身死,现御史台群龙无首,由此前的御史中丞代管御史台职责。但御史中丞年岁以高,加之朝中官员乞骸骨数量增多,如今我朝职位空缺,臣请开启官员考核,将重要职能部门官员的空缺补上,等到科举后,再招新人。”
虞钰眨眨眼,喉咙滚动,片刻后,还是扭头看姜倾。
姜倾笑意分明了些。
她点头。
虞钰点头:“准。”
“谢陛下。”陆铮后退一步,回到人群之中。
“陛下,臣有奏。”虞钰从未见过的人,如陆铮那样,恭敬示意。
虞钰看向姜倾,姜倾点头。
“准奏。”
“微臣本为御史中丞,如今代郭大人行使御史大夫职责。现老臣年岁已高,无力辅佐陛下。”
他的声音被姜倾打断:“黄大人这是何意?方才陆大人说了不少老臣上书乞骸骨,你就立马跳出来,莫不是想要借着陆大人的东风,把自己给吹回老家?”
黄湘立即跪下。
他身形较为肥胖,此时跪在殿前,好似一坨红色球。
“老臣绝无此意。”
“那黄大人是何意?”
“老臣不过是想说,老臣已经暮年,作用不多。与其一辈子浑浑噩噩,倒不如为自己、为郭大人、为朝廷挣一个未来。”
姜倾眉头皱起。
“臣黄湘联合御史台诸位上奏。”
“一奏悍臣姜威无诏而返。弃边关百姓、军队于脑后不顾。”
“二奏逆贼姜威持械上朝。惊动圣驾,以致祸患。”
“三奏刑部尚书冯清尸位素餐、推诿扯皮,久不调查郭大人身死之事,试图将此事糊弄过去。”
他回头,痛心疾首:“冯大人,郭大人死去这么多天,你居然高枕无忧。真不担心夜里他来寻你?”
“肃静——”大太监扯着嗓子喊,虞钰耳朵听得发疼。
黄湘愤愤收回视线,他恭敬行礼。
“望陛下念在郭大人一心为国,还他全家一个公道!”
虞钰手指微动。
姜倾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
“冯大人,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清楚。”
兵部尚书冯清垂头领命。
“臣即刻着手调查此事,不敢疏忽。”
“嗯。”
姜倾颔首,黄湘却不退下:“娘娘,微臣所奏第一、二件事,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