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成群的鲸鱼接连不停地跃起,船只逐步减速。
众位嘉宾终于有机会松一松紧攥着扶手的指节,得以在保命之余腾出空来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和生机。
齐庭初举起套在防水袋里的手机,先对着鲸群猛拍数张。然后又将镜头朝向自己,没什么技术性地按了几下拍摄键。
过了片刻,他陡然想起件事,于是扭头寻找淡岭的身影:“哥,你跟我一起拍个合……”
话没讲完,齐庭初就瞧见船尾处的两人似在拉扯推搡。
这是打起来了?!不好确定,再看看……
齐庭初把手机屏幕上的取景框放大细瞧,只见淡岭蹙眉抿唇,双拳使劲地冲着仲亦白的胸口位置捶了捶。
仲亦白纹丝未动,反而轻启唇瓣哼笑了声。他握住淡岭的指节,搁回座椅扶手上。
“坐稳,扶好。”
仲亦白拉开腰包拉链,取出一粒药和一个小保温杯,递到淡岭面前,“三年不见,别的本事没长,倒是学会硬撑了。”
淡岭沉默接过,仰头吞下晕船药。
随后想把杯子还回去时,却瞧见仲亦白又从包里掏出个小热水袋。
本就卡在谢与不谢之间的淡岭,这会儿只剩下说不出话的震惊了。
仲亦白拿回杯子,将剩余温水全灌进袋子里。旋即拎起面前人的衣领口,丢了进去。
淡岭下意识伸手拖住,胃部倏然一暖。
他抬头看人,没等张嘴,仲亦白便先行解释道:“没办法,遇上一个像淡摄影师这样高估自己的,就全能用得上。”
说完,不等淡岭回应,仲亦白又侧眸瞥了瞥围观群众齐庭初的方向。
“这位迷弟似乎当得不怎么合格啊,连你难受都没发现……”
齐庭初听不清仲亦白讲了什么,但因为偷看有些本能的心虚。他僵住一瞬,尔后如行动卡顿的机器人般慢慢扭过身去。
热水袋的温度渐渐蔓延开来,淡岭的状态随之好转。非但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唯美壁纸的拍摄工作,还帮嘉宾们拍了不少诸如贪吃蛇式吞鲸的趣味合照。
众人冷并快乐着,直至天色彻底暗下,才终于返程上岸。
等回到民宿休整结束,淡岭开始对当天的拍摄成果进行后期修图。
过程中,他发现所有照片里的仲亦白虽都在笑,但却宛如人机。那嘴角就跟做了半永久似的,有弧度没温度。
他呆愣着盯了半晌,随即习惯性地移动鼠标,点开某个隐藏文件夹,逐一翻看起三年前仲亦白的旧照片。
从海上观鲸的开怀畅笑,到治疗间隙悬崖边孑然孤立的背影,再到分别时他仰面躺在昼日初升的冰天雪地里。
那一天,挪威的极夜期宣告结束,城市迎回久违的阳光。
可仲亦白却如同一株被灼烧殆尽的枯树,绝望倒地,残枝轻颤。
路口红灯亮起,车后座的淡岭转头眺望。他偷偷举起手中的长焦镜头,赶在引擎重新启动前,按下了快门。
当时坐在淡岭身旁的好友丛澍,先是无语地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狠劲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说他真是病得不轻。
过往三年间,这张“病得不轻”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淡岭的最近访问列表中,在每次他忍不住生出想要回挪威寻人的念头时。
鼠标滚轮上下滑动,照片里仲亦白那双失焦的瞳孔随之放大又缩小。
淡岭凝眸盯着,直到敲门声响起。
他抬手将笔记本电脑半合上,起身去开门。
齐庭初捧着支电子体温计和退烧药,冲他眯眼笑:“哥,我今晚来你屋睡吧?”
“理由。”
“仲店长说你夜里很可能要发烧,所以派我过来蹭床。”
淡岭伸臂拿过齐庭初手里的东西,连药盒下方藏着的零食也一并顺走:“我会定闹钟起来量体温的,真要发烧肯定立马吃药。”
他说完低头瞟了眼,发现这小子带的零食竟然是块百分之百的黑巧克力,于是又笑着送还给齐庭初:“听话,回去睡。我病了还能请假,你要是被传染,可就得缺席录制了。”
齐庭初只得瘪嘴点了点头,反复叮嘱半天才转身回房。
淡岭踱步晃悠到工作台前,呆立半晌后终是伸手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啪地按到底,没再看一眼那张起到某种警示作用的照片。
*
翌日上午,仲亦白和尤梓夏作为飞行嘉宾蔺染的旧相识,负责前往机场接人。
临出发时,肖驰突然凑上前问能不能一起去。
吴链觉得热闹点蛮好的:“反正怎么都得开中巴,这会儿民宿又不忙,去就去吧。”
仲亦白没异议,只是将视线投向不远处正和齐庭初聊得热络的淡岭。
吴链跟着看过去,旋即又补了句:“淡摄影师陪同吧,这必须得全程记录嘛!”
闻言,淡岭抬眸看向吴链,应声答道:“好的,我回房取下相机。”
众人抵达机场不久,蔺染和丈夫侯玉儒所乘的航班便十分难得地准点落地。
肖驰主动承担起举接机牌的任务,他不窜眼珠地盯着出口处,待夫妇俩露面时径直兴奋地挥手打招呼。
蔺染同样热情地回应,走到近前和每个人亲切寒暄,末了看向旁边未发一言的仲亦白。
仲亦白少有的眉眼带笑,毕恭毕敬地唤了声:“老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搞这么疏离干嘛?!快过来抱一下。”
蔺染说完就偏头张开双臂,仲亦白快步上前,俯身将人拥住。
肖驰艳羡又惊讶:“原来……亦白哥和蔺老师竟然是师徒吗?”
蔺染拍了拍仲亦白的肩,边示意大家往外走,边开口解释:“并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师徒关系,只是他刚入行拍戏那会儿,我们合作比较多。前辈对后辈该有的指点罢了,是亦白他懂得感恩,当然也是我眼光好。”
众人很快登上中巴,准备返程。
淡岭照旧坐在后排角落,刚想脱衣蒙头,就被仲亦白打断。
他走到淡岭跟前,摊开的掌心里躺着颗白色药丸:“又烧起来了吧?”
“没……”
淡岭话讲一半,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浑身发冷。他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接着心虚且诚实地咽下了后半句。
仲亦白伸着的手又往前送了送,意思不言而明。
淡岭发现其他人相继投来打量的目光,于是没再坚持,迅速拿过药丢进嘴里。
对于他连水都不喝,直接生吞药片的行为,仲亦白皱眉表示无语。
淡岭却不解地抬眸:“怎么,还得张嘴检查咽没咽下去啊?”
仲亦白无语加倍,转身回到座位。
始终旁观两人互动的蔺染,露出微妙笑意,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
当晚,常鑫格提议为两位新嘉宾搞个简单的欢迎派对。
酒过三巡后,众人起哄让侯玉儒讲一讲他和蔺染的恋爱史。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这人生来木讷,最如鱼得水的地方便是在实验室,其余时间都无趣且单调。蔺染是我的高中同学,是我的初恋,也是迄今为止我唯一爱过的人。”
“可是,您和蔺染老师不是直到她第三回离……”
齐庭初说到一半,觉得不太合适又临时卡住。
“嗯,没错,他是我的第四婚。”蔺染明显全然不在意,主动接茬应道。
“起初不表白,是觉得她想要的我给不了。可她选男人的眼光啊,实在太过糟糕。第三次离婚后,趁她借酒浇愁时,我评价了两句。”
侯玉儒笑笑,“结果她把杯子一扔,说甭管渣不渣,人家至少敢讲爱我!侯玉儒,你敢吗?”
常鑫格和齐庭初同时发出“哇”的一声,眼巴巴地要听后续:“您就立刻告白啦?!”
侯玉儒摇了摇头,无奈道:“没,我立刻喝了两罐锐澳微醺壮胆,然后认真地酝酿了半个钟头,再然后……她睡着了。”
众人哄笑一堂,蔺染偏头看侯玉儒,仿佛觉得这人可爱得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尤梓夏亦止不住好奇:“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啊,天就亮了……”
侯玉儒顺势将蔺染的手握进掌心,温和笑意冲淡了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严肃气质,“她在沙发上醒来后,先是因为我瞪眼盯着她的模样太像守灵而骂了我一顿,接着突然问愿不愿意试试一起过日子。那我都酝酿半宿了,表白不行,但点头我擅长啊!
她当时看我跟看傻子似的,伸手在我眉心一按,说了句‘别捣蒜啦’,然后就亲了下我的左脸。等她起身要走,我才缓过劲儿,赶紧把她拉回来,交出了四十不惑的初吻……”
肖驰禁不住感叹:“真好,不枉您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
侯玉儒放下酒杯,晃了晃食指:“这我得解释,其实算不上等,因为我从前压根儿没想过能在一起。我只是踏实过自己的日子,搞自己的研究,没碰到可以替代她的人。倘若她得遇真命天子,我也会祝福。可惜她找到的都不太行,所以后来我就舍不得让了。”
始终沉默的仲亦白,睨了眼斜对面的人,尔后慢悠悠地开腔插话道:“确实。”
淡岭莫名觉得仲亦白意有所指,抬眸时果然撞上他的视线。
这人怎么个意思,骂谁眼光不行呢……
派对散场,蔺染拎起酒杯走到前台,冲着照例要承担值班工作的仲亦白打了个响指。
她仰头把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乖徒,可别跟你那没出息的师公学啊,光靠等是没有用滴!毕竟,像为师我这么不着调且英勇的体验派实属少数。”
仲亦白讶异一瞬,旋即失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因为我见过你心里没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啊!再对比现在,简直不要太明显……”
“我懂的,老师放心。”
仲亦白将蔺染手中的杯子没收,“明天还有婚礼仪式,您也早点休息。”
*
次日一早,三位男嘉宾便率先前往教堂帮忙布置场地,两位女嘉宾则留在民宿充当新娘和新郎的化妆造型师。
淡岭也尽职尽责地客串起婚庆摄影,全程跟踪拍照,还义务兼任婚车司机。
简单却又不失温馨浪漫的婚礼仪式,在白人牧师、节目组成员以及直播间网友们的见证下顺利举行。
新郎和新娘亲密拥吻过后,蔺染转身面对摄像机。
“这是我此生的第四段婚姻,感谢各位的参与,以使它足够圆满。感谢我的爱人,十年间他赠我无与伦比的幸福。祝愿每个人都有结束错误的勇气,更要有从头再来的决心。”
镜头聚焦在蔺染和侯玉儒身上,他们携手开启同一瓶香槟,举杯邀请在场的人欢庆共饮。
仪式结束后,节目组还特地为夫妇俩安排了星级酒店的情侣套房和餐点。
蔺染本想拒绝,觉得没有必要,眼下她已算梦想成真。
常鑫格出言相劝:“蔺老师,过了今天您可就得和侯教授一起跟咱在民宿当牛马啦!度蜜月暂时是没机会,您还不抓紧度个‘蜜日’?”
蔺染不禁被她的说法逗笑,继而爽快地挽上侯玉儒的手臂离开,去过二人世界了。
其余嘉宾则依照原计划,顺道去附近的博物馆,看肖驰提名的展览。
淡岭因为再度攀升的体温,主动跟吴链请了半天假,打算去吊瓶点滴。
这场感冒如若不彻底养好的话,怕是有赖他身上的趋势……
吴链点头同意,齐庭初不放心地替他叫好了出租才走。
等车间隙,淡岭意外接到好友丛澍的电话。
“Hi,我的岭!”
丛澍的语气里透着忻悦,“咱俩很快要见面了哟!惊不惊喜?!”
高烧的脑子反应过缓,淡岭愣了愣才疑惑道:“我在挪威录节目,你准备到哪里见?”
“嘿嘿,就在你们那节目组见呐!下位飞行嘉宾请的鞠凛骁,我顺便跟过去看展。”
丛澍似乎是刚起床,打了个呵欠又接着说,“就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灯具设计师的巡回展览嘛,展厅尽头挂着盏巨大的仿真悬日灯,模拟永恒的橙色黄昏……”
淡岭呼吸一滞,下意识提高了声调:“等等,你说的展览该不会是此时此刻正在市中心博物馆里举行的吧?”
“对啊……怎么了?”
淡岭没回应丛澍的疑问便匆忙挂断,而后他不顾约车司机的呼喊,径直拔腿往数百米外的博物馆方向跑去。
腕上的智能手表不断发出心跳过速的警告提示,淡岭无暇理会,干脆拆开表带,将噪音源揣进裤兜内。
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博物馆一楼时,节目组已经整理好设备,准备进展厅拍摄。
淡岭迅速穿过一众工作人员,跑到入口处,却还是来不及拦住仲亦白迈出的脚步。
淡岭别无他法,只得横冲直撞地挤到仲亦白身后。
他奋力一扯对方衣袖,紧接着踮起脚尖,伸手将仲亦白的眼睛捂住。
“闭眼。”
淡岭呼吸急促,讲话只剩气音,胸腔内充斥着炸裂般的疼痛。
在缺氧的大脑彻底停止运转前,淡岭强撑着迫不及待要会合的上下眼皮,又开口补了一句:“仲亦白,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