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刚过,偏殿那道熟悉的孩童啼哭便准时响起,声音尖锐而凄厉,仿佛要撕裂这沉寂的雨夜。
寺院各处禅房内,值守的僧人们早已习惯,无不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西厢房内,姜离倏然睁眼。
她本就未曾宽衣一直和衣而卧,此刻利落地翻身坐起,动作轻捷的走到案边。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樟木箱子,箱内整齐陈列着全部的家当:一柄刻有符文的百年桃木剑,数管用蜜蜡封存的朱砂,一串小巧精致的三清铃,还有一叠厚厚黄符。最底下还压着个绣工稚拙的乾坤袋,里面装着些她刚下山时买的饴糖。
姜离常年独居终南山,陪伴她的除了云游不定的师父,便是潜心修道的师兄,难得遇见山外之人。此次京城有急信送达,师父师兄皆不在观中,既如此她这个做徒弟的,只好亲自替师父走这一趟了。
“今日可要争气。”她小声对桃木剑说道,指尖轻轻拂过剑身。说来也怪,那剑竟微微颤动,发出清越的嗡鸣声作为回应。
待将桃木剑负在身后,又将几道驱邪破煞的黄符塞进袖中特制的暗袋,一切收拾停当后,她轻轻推开房门。
廊下空无一人,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碎水花。
她径直走向那座偏殿,越是靠近,那股阴寒之气便越是浓重。待至殿门前,她并指拈起一道探灵符,手腕轻扬,符纸便飘然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化作金光没入殿门。
片刻感应后,她心中稍定,殿内虽有阴气盘踞,却并不暴戾凶煞,与她原本想的一样,应当只是个游魂。
她又取出一道破障符,指尖在符纸上一抚,随即稳稳落在锁上,低喝一声:“开!”
符纸瞬间燃起幽蓝火焰,锁应声而开。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与陈腐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姜离吹亮火折子,点燃了香案上的蜡烛。便看见一侧角落阴影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周身泛着幽幽的、水波般的淡蓝色光晕。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鬼,衣衫褴褛,浑身湿透,水珠还在不断从他发梢衣角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抱着双膝,肩膀不住耸动,那凄切的哭声正是从他那里发出。
姜离缓步靠近,走到小鬼身边:“别怕,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哭?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那小鬼闻声,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白却难掩稚嫩的脸庞。他看见姜离手中的桃木剑和身上的道袍,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哭声稍歇,抽噎着说:“我,我不是故意要哭的,我只记得那日在井边玩,脚下一滑就……”
他伸出透明的手指看了看,脸上满是委屈和迷茫,“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黑白无常老爷说我阳寿未尽,地府不收,只能在这里呜呜,我好冷,好想我娘……”
原来是个意外溺死的孩子,因阳寿未尽阴魂漂泊至此。姜离心下明了,生出几分怜惜。她取出一道安魂符轻贴在他肩头,安慰他道:“乖,别哭了。姐姐是修行之人,若你愿意姐姐可以助你脱离此地,早日前往该去之处,或许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娘亲……”
“真的吗?”小鬼突然抓住她的衣袖,“那姐姐能帮我把肉身捞出来吗?”他声音急切,“就在这殿后的井里,帮帮我吧,我只想肉身可以入土为安。”
姜离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虽心下掠过一丝迟疑,终究还是点头应下。小鬼立刻止住了哭声,乖巧地在前面引路。两人绕到殿后,果然在荒草丛中发现了一口古井,一块青石板严密封着井口,石面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就是这里...”小鬼指着那口井说道,“我的肉身就在这井里。”
姜离费了好些力气才将石板挪开,井中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甚重,那气息中隐约还有一股水草腐烂多时的味道。借着从井口透下的月光,向水下望去,果然一个孩童模样的模糊身影,正在水中静静悬浮。
她将桃木剑靠在井边,撩起道袍下摆系在腰间,进入前看向一旁的小鬼,说道:“我下去后,你守在这里。若见我这把剑飞入井中,便立刻将石板合上,记住了?”
小鬼虽然不解,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姜离说完,便纵身跃入井中。冰冷的井水瞬间包裹全身,她打了个寒颤,奋力划水靠近那具浮尸。就在她伸手抓住那肉身手臂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来自井底深处的拉扯力骤然传来!那具小小的躯体此刻竟重若千钧,仿佛有无数双手在下方拖拽。
她腕上发力,丹田运气,几番较劲,才将那异常沉重的肉身捞到怀中。
“咯咯咯......你终于来了。”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完全不似孩童的诡谲笑声自井底最深处传来,带着水波特有的震颤钻进耳膜。
姜离心头一凛,低头去看,手中哪还是什么稚嫩的脸庞,分明是张肿胀溃烂、布满滑腻青苔的腐尸!
不好,中计了!
而方才被肉身遮挡的井壁下方竟早已坍塌了大半,露出一个更加幽深的井口。
无数湿滑、冰冷的黑色发丝从下方井中喷涌而出,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扩张,瞬间便将姜离的脚踝、腰身,手腕死死缠绕!越是挣扎,这些发丝就收得越紧,几乎要勒进皮肉。窒息感阵阵袭来,冰冷的井水趁机灌入她的口鼻。
井外的桃木剑似乎有所感应,剑身剧烈震颤,泛起一层金色光晕,随即“铮”地一声破空飞入井中,剑光过处,缠绕在姜离身上的发丝尽数斩断。
待桃木剑入井之后,上方的青石板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月光彻底隔绝。姜离只能依靠桃木剑上流转的符文散发出的微弱金光勉强视物。
井口剧烈翻涌,方才被斩断的黑丝尽数缩回,一道身影自深渊中缓缓升起。那身影浑身浮肿发白,皮肤因长期浸泡而布满褶皱与溃烂,不断渗出浑浊的黏液,它的头发垂直披散下来,许是刚刚被桃木剑砍了一剑的缘故,此时参差不齐地披散着,在幽暗水光中倒显出几分滑稽。
若姜离猜的不错,这应是一只水鬼。而它身体周围赤红光晕,怕是它害人性命后沾染的血煞之气。
此时水鬼一双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正死死盯着姜离,张开嘴时露出满口黑黄的尖牙,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你竟敢斩断了我的头发!”
声音嘶哑扭曲。
原来还是个爱美的水鬼。
姜离问道:“你引我来此,是想让我做你的替死鬼?”
“咯咯咯……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晚了!”水鬼嘶吼着,腐烂的手臂一挥,井水瞬间凝聚成无数尖锐的冰锥,挟着刺骨的阴寒,铺天盖地射来!
姜离左手掐诀,袖中黄符无风自动,瞬间在身前形成一道金色光幕。冰锥撞上光幕,发出“嗤嗤”声响,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水鬼狰狞的面容明显一滞,腐烂的眼皮剧烈抖动。
“你这小道士倒是有些本事。”水鬼周身黑气翻涌,声音忽男忽女,时而苍老时而稚嫩,“不过,我在此被困百年,早已吸食了九十九个落井人的魂魄,今日你便是那圆满之数,合该命丧于此!”
话音未落,水鬼身形暴涨,利爪撕裂水流,直扑姜离而来!在这方寸之地,姜离辗转腾挪,桃木剑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金光剑幕。几个回合下来,她在心里暗暗叫苦,水中作战让她灵力消耗加倍,水鬼却如鱼得水,剑上光芒已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力竭而亡!
她足尖一点井壁借力后撤,同时从暗袋之中取出一串铃铛。清越的铃声在密闭井底回荡,听到铃音水鬼身形随之一滞,腐烂的脸上竟浮现出片刻的茫然。
“雕虫小技!”仅仅一瞬,水鬼狂啸一声,周身煞气爆涌,竟将清心净邪的铃声生生冲散,“任你法宝再多,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姜离并不答话,趁着这瞬息之机,指尖已掠过剑锋,将早已备好的鸡血瞬间抹上桃木剑纹路。剑身遇血,顿时金芒暴涨,将漆黑的井底照得如同白昼。
那水鬼常年蛰伏幽暗的井底,何曾见过如此炽烈的光华,它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地抬起浮肿的手臂遮挡那白茫茫的光芒。
桃木剑化作一道金虹,直取水鬼心口。谁知水鬼却任由剑身透体而过,没有丝毫闪躲,发出桀桀怪笑:“区区一把桃木剑,也妄想伤我?我早与这井怨气同化,虚实由心!”
只见那被刺穿的伤口黑气翻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水鬼气息更盛,巨口一张,喷出浓稠如墨的腐水,所过之处井壁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恶臭扑鼻。
姜离身形在水中急退,这水鬼盘踞此井百年已成气候,怨气与井水融为一体,寻常攻击便如抽刀断水,恐怕对它难以起什么作用。
她目光扫过水鬼身后那口不断涌出黑气的井眼,心念一转,桃木剑虚晃一招直取面门,诱得水鬼挥爪格挡、身形稍离井眼之际,她却突然拧身变向,袖中一道赤色符箓划破暗流直射那幽深井眼!
“轰!”
符箓在井内炸开,那幽深处顿时传来一声痛极的尖啸。水鬼身形剧震,周身翻涌的黑气竟也淡了一些!
果然有用!
姜离眸光一亮,那井眼正是它命门所在!
“你竟敢……伤我本源!”水鬼发出混杂着痛苦与狂怒的咆哮,整口古井积累百年的怨气为之彻底沸腾!井水不再是翻滚,而是如同一个被疯狂搅动的漩涡,恐怖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仿佛要将她生生挤碎。
姜离只觉得周身一紧,动作瞬间僵滞,手中桃木剑再也把握不住,脱手滑向幽暗的井底。
“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水鬼的嘶吼带着滔天的恨意。
一道黑影已破开激流,快得超出视线捕捉!那只浮肿溃烂、缠绕着水草的利爪,携着摧筋断骨的力量,结结实实地印在姜离胸口!
“噗——”
姜离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温热的血珠在水中绽开,化作无数缕凄艳的粉红色丝缕,袅袅扩散。她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重重撞在长满滑腻青苔的井壁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几乎淹没了神智。
水鬼狞笑着,正欲上前将这重创的道士彻底撕碎,身形却突然一顿。它那双白翳遍布、死气沉沉的眼珠,骤然死死盯住了水中飘散的血迹,腐烂的鼻翼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翕动,仿佛嗅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