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者做寿皆在正月里摆宴席,初五起商铺开张,邺京热闹起来,人们穿新衣着新鞋,右手拎寿桃寿面,左手提酒水糕点,走在大街上比过年还要高兴。
沈明月换了衣服,裁了几尺布料,打了两壶汀花三白,到城南丁香巷去给肖广林拜年。
肖广林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也不想说穿,担心二人会因此生分,所以这次没乘马车,着布衣只与莺儿同去。
路上,莺儿得知沈明月对肖广林的敬服,又买了干果和点心凑足四样礼,说这样才对礼数。
离丁香巷还有一段距离,就在人群望见熟悉的身影,正是肖广林。
肖广林站在摊位前,拿着两只簪花比对,脚跟前放着篮子、盒子,一位娇小的女子在他二尺远的地方站立,看着手中的簪花。
见到故人的兴奋让沈明月完全忽略这个女子,兴冲冲地喊道:“肖大哥!肖大哥!”
肖广林回头,见沈明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正垫着脚朝他挥手,他没想到会是她,摆摆手示意,回头对那个女子说话。
话还未完,沈明月已蹦跶到跟前,手拍在他肩上,“我正要去给你拜年,真巧在这遇到了。”
肖广林搁了簪花,说道:“巧,真巧……走,回家坐坐。”
不及沈明月回答,肖广林身后的女子先开口:“老肖好人缘,有这么多朋友,你忙,我先走了。”说完深深看了一眼沈明月。
北方的汉子于感情上向来豁达粗犷,未体会到话里有话,肖广林痛快地回答:“好,东西一会儿给你送去。”
沈明月觉得那女子的目光里多少有些敌意,又见肖广林这个态度,随即明白过来,刚才是搅了二人的好事,但人已走远,没机会打招呼。
她问道:“是嫂子吧?”
肖广林赶紧小声回答:“别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走,回家。”
“行啊,老肖,吃喜酒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沈明月笑嘻嘻地帮肖广林提起东西朝丁香巷走,莺儿跟在后面。
肖广林注意到这个小丫头,便问是谁。
“我妹妹,叫莺儿。”沈明月转头说道:“莺儿,快叫肖大哥。”
莺儿不惯见生人,低头腼腆叫了声“肖大哥”。
肖广林上下打量她一番,咂着嘴说道:“样貌不像,脾气也不像,是你的丫头吧。”
被猜到了沈明月就如实回答:“瞒不过你,我干妹妹。”
“就这个门。”肖广林带头走在前面,从砖缝里摸出钥匙开锁,先请二人进院。
“钥匙放到这儿不怕丢吗?”沈明月边问边看,宅子不大,两间正房及一间西厢房,院子有些乱,斧子砍在砧木上,周围散落着碎木屑。
“嗨,习惯了,以前住屯子里,家家户户都这样,也没见丢什么,进屋进屋。”肖广林放下手里东西,现将随处丢的脏衣服收起来,解释道:“见笑了,太忙没空收拾,随便坐,跟到自家一样,别拘着。”
又接过莺儿手上的东西,嘴上客气:“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坐坐,我去倒水。”
沈明月看着他的忙乱,笑道:“看来是得有个嫂子给你管家,过完年是不是就能喝上喜酒了?”
“唉!”肖广林叹了口气,“那女子是隔壁的寡妇,家里人都死了,回娘家跟哥嫂一起过,家里幼女嘛,娇惯了些……”
沈明月捡个座位坐下,莺儿侍立身侧,被她拉着也落了座,她接过凉得冰手的水杯,调侃道:“呦呵,你还挑拣上了,人家能看上你就不错了!”
“咋地,我老肖差哪儿了,现在好歹也是市令,吃朝廷粮的人。”肖广林不服气,接着又叹气,“京城的女子就是矫情,干点活就喊苦喊累,以前你嫂子下田耕地、上树摘果,还能陪我进山打猎,啥活儿没干过,也没听她抱怨过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明月连连道歉,但也为那女子开脱,“京城没有那么多活儿要劳作,不能和营州相比,我也是替你着急,这个院子总要有人打理才好,最起码回家不是冷锅冷灶的。”
肖广林顺着目光看向院子,的确是乱,糙老爷们没有那么多细心。
“说起这个院子,之前我只赁了西边厢房住,后来老韩不知咋了,放着高屋大院不住,非要搬过来,还把整个院子都赁下来。”
沈明月喝了一小口水,问道:“韩成?”
“除了他还有谁?我在京城只认识你们两个。”肖广林搁了茶壶,转向莺儿:“丫头喝水呀!”
“我……我不渴。”莺儿看着水杯上黑色茶垢,摇头讪笑。
“今日韩将军不在?”沈明月捏着杯子的指尖发白。
“你这丫头,”肖广林哈哈一笑,“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平日不回家,大过年的还不回家,我估摸着,他愿意跟我搭伙是嫌家里不自由,婆娘管得太多。”
沈明月反倒放轻松,若真见到韩成,她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大过年的在这里发生冲突不合适。
“你家在哪里?”肖广林续了水,转移话题,“总也没见你了。”
“琴台巷。”沈明月不假思索。
“琴台巷?”肖广林反问,眼珠一转,掰了块馓子给莺儿,“诶,你这小丫头怎么不说话也不喝水,外面还有晒的花生,自己去抓。”
莺儿微微蹙眉,低头看看馓子又看看沈明月,馓子弄得她满手油。
“去玩吧!”沈明月捕捉到肖广林面色变化,觉得他有话要说。
肖广林等莺儿出去后压低声音,似乎有些担忧,“你自己住?”
“和莺儿,还有另一个……姐妹。”沈明月看着他的凝重,直言道:“咱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就说。”
肖广林搓了把脸,说道:“前些日子琴台巷那出了个热闹,一户人家的外室被抓,不是你吧。”
传闻有鼻子有眼,说是琴台巷里新搬来一户人家,几个年轻女子,邻居好奇,打探许久都没问出来历。
见她们没有营生又出手阔绰,便怀疑不是正经人家,后又见马车晚来早走,怀疑就变成了肯定,她们定是哪家公子包养的外室。
而沈明月的情况正与传闻一致,肖广林不由得担忧起来。
“外室?”沈明月半口水呛在嗓子里,不住地咳着。
她知道是国公夫人找别扭那件事,当时自己都有这种感觉,也无怪他人误会,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摇头否认。
“那就好,那就好……”肖广林像是松了口气,“你还和家里闹别扭呢?我劝你还是搬回家住吧,一个人在外不安全。”
“搬回去了。”沈明月看着日光已进了门,起身说道:“肖大哥,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了。”
肖广林拦着她挽留,“吃了饭再走,尝尝我老肖的手艺。”
“家里还等着我们回去。”沈明月告辞,招呼莺儿一起走,“下次,下次一定尝尝大哥的手艺。”
肖广林不好再留,将人送至门口,从怀中摸出两个红包要分给二人:“压岁钱,一人一份。”
沈明月自是拒绝。
肖广林佯装不悦,硬塞给她,“你说你来拜年,饭都没吃,压岁钱一定要收。”
“我都多大人了,还收压岁钱?”
“多大在我这也当你是孩子,听话,拿着糖葫芦吃。”
“好嘞,那我就不客气啦!”这个理由不容拒绝,沈明月接过红包,转头对莺儿说:“走,今天糖葫芦管够。”
糖葫芦的确很甜,甜得莺儿合不拢嘴,但更多是见到了徐铭的缘故。
“先生让我好找,怎么出来也不多带几个人。”徐铭压低声音:“殿下今日回来,派我回来送信儿。”
“行,知道了!”沈明月给了徐铭一根糖葫芦,又拿出钱袋给莺儿,“莺儿,去给你婆婆买些补品让徐铭带回去,今日不用着急回家。”
“谢谢先生。”徐铭难掩兴奋,知道这是先生特意给他与莺儿独处的机会,命随行之人护送先生回府。
回到王府,沈明月来不及进屋更衣就扎进厨房,摘菜剁骨切肉。
厨娘们知道王妃大展身手时不喜人在场,纷纷退到外面,悄悄听着里面的动静,随时等候吩咐。
冬日天寒,沈明月炖了肉熬了汤,还有两道炖菜,全放在火炉上慢慢煨着,不管顾洲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吃上热的。
时已过午,她不停地向外看,期盼有人进来的动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问问时辰,心中有些小怨怼,只说今日回来,也不说具体什么时候。
婢女往暖炉里添着炭,“王妃莫急,现在才过晌午。”
沈明月自觉已经克制,没表现出着急的样子,不想还是被人轻易看出了心思,她没有理会,坐到书案前拿起笔写写画画,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窗外的树枝将影子投在书案上,很久很久才挪动一点。
终于,外面有人传话:“王妃,殿下回来了。”
沈明月丢了笔,想去外面迎,但到了门口又站住,摸摸发烫的脸颊,返回去再次提笔,落下龙飞凤舞的墨迹。
眼睛盯着笔尖,耳朵直直竖起,听门轴声、掀帘声依次响起,脚步由远及近,心跳也跟着发紧。
温热的气息从身后罩上来,沈明月恍若未觉,呼吸却有些不稳。
“沈先生定力不够呀!”顾洲握住沈明月持笔的手,写下漂亮的“明月”二字,“一心不得二用,心里想着我,怎能写好字?”
沈明月侧头,轮廓分明的侧脸近在眼前,好想亲一亲,她抿抿嘴不承认,“谁想你了?”
“那你在想谁?我看你敢想谁!”顾洲也侧过脸看她,“脸怎么了?发烧了?”
说着手覆上额头,体温还没手掌热,顾洲大抵明白了那抹绯色的含义,嘴角轻扬,俯首吻上樱桃般娇软的唇。
笔在宣纸上滚了一圈,留下带着飞白的痕迹绕在“明月”周圈,如同明月飘上云端。
沈明月双手抵在顾洲胸口,仰头享受柔情似水,如沐春风,如临微雨。
“饿吗?我做了饭在炉上热着,还是沐浴完再吃?”沈明月揽着他的腰舍不得放开。
“现在吃。”顾洲没有犹豫,他想念这个味道,一时一刻都不想等。
须臾间饭菜上桌,红烧肉色泽诱人,羊肉萝卜汤清色白,两碗炖菜的香气勾得顾洲直咽吐沫。
夹了几块红烧肉,又舀了勺汤汁淋上饭上,三两口一碗饭就见了底。
“慢点,没人跟你抢!”沈明月盛汤送到他手边。
顾洲端起来小口嘬着,“人间至味,已经好几日没吃饱过了。”
“宫里还能饿着你不成。”
“父皇跟前哪能摆小灶,司膳房的饭菜送来都是凉的。”
沈明月自己也盛碗汤喝,“陛下如何了?”
“有所好转。”顾洲咽尽口中食物,“魏婕妤呈上证据指认淑妃杀害母后,母后的死因得以大白于天下,这事儿上次与你说过。”
沈明月点点头。
“这事儿后父皇染了风寒,之后大理寺连夜审了几日,查出咱们在去凌源路上的追杀、安庆陈长生叛变、裴书臣行刺、私造太子服制,都是顾清所为,大理寺将卷宗呈到父皇跟前,父皇看过大为恼火,气到吐血。”
晋王已被撤了封号,顾洲称他为顾清。
“袁君正将责任全部揽下,顾清只喊冤枉,父皇对他失望至极,说他‘有野心无担当,难承天下大业’,下旨诛杀袁家三族、囚禁顾清,但旨意还未送达诏狱,袁君正就自裁了。”
“陈长生的主子是顾清,这是后来才查出来的,正是这件事让父皇寒心,父皇可以容忍儿子懦弱,但不允许儿子叛国通敌。”
沈明月用勺子搅着汤汁,思索着问道:“裴书臣用的暗器和杀害陈长生的暗器一样,是根据这个查到的吗?”
“不是,”顾洲放下碗,“是晋王搜出顾清与陈长生的往来信件。”
“就这么简单?”不知为何沈明月感到失落,有些不敢相信,之前将注意力集中在韩成和裴书臣身上,想从他们打开突破口,怪不得困难重重,原来是走错了路线。
她又想起青夫人,如此说青夫人就是顾清安插在军中的眼线,这张网布得可真大。
想到青夫人,她问:“韩成的事有结果吗?”
“没有,韩成护驾有功,他却以未管好京师兵营为由,自请去戍边,父皇准了。”
沈明月第一反应是他在躲,同时她还有还有疑问:“晋王为什么要通敌?”
想除掉顾洲有的是办法,没必要行此险招,这是在拿国家安危开玩笑,晋王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还没结案,但继续审也难,顾清得知淑妃悬梁,又亲眼袁君正撞墙自尽,吓得神志不清,认下罪责又日日喊冤,这案子一时半会儿结不了。”
顾洲抬手抚平沈明月拧成花的眉毛,安慰道:“慢慢来,咱们已经等到这一步了,不在乎多等些时日。
沈明月不再乱想,回到当下的大业上,趴在小榻上画起小人儿。
天色渐暗,暖炉里的炭火烧得通红,为屋内染上一层薄薄的橙色。
或许是炭火太旺的缘故,又或者是喝了羊肉汤的缘故,她觉得有些热,双脚搓来搓去将罗袜蹬掉。
顾洲沐浴完拿着两本册子也坐到榻上,他着了件月白色衣袍,系带松垮地系在腰间,胸膛的衣襟微敞,头发还没干透,半束在脑后,盘起两条腿,神情很是放松。
倒是有点风流纨绔的意思,沈明月这样想,随口问道:“你的案子结了吗?”
顾洲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什么案子?”
“空印文书案,证据拿到了吗?”沈明月手中笔未停。
“没有,我正要问海棠呢,她去哪了?”
“自己查呀,使唤我徒弟做什么?”沈明月画到兴奋处,收紧小腿抬起脚。
“脚怪凉的。”顾洲握住她的脚腕拉进怀里暖着,嗅着酸味笑道:“王妃善妒,不许我入烟花之地,只能派海棠前去。”
“呸!纨绔!”沈明月狠狠踢了一脚,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来。
顾洲吃痛,咬牙说道:“别乱动。”
沈明月偏要乱动,两只脚像小耗子一样钻来钻去,很快就感觉到有硬物凸起。
她偏头偷瞧,顾洲依旧气定身闲地翻着册子,顿时生出坏主意,动作更加放肆起来,盘核桃一样搓捻着硬物。
顾洲依旧没反应,沈明月沉不住气翻身起来,下巴磕在他肩头,“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晋王整理的世家子弟名单,跟我商量为淑儿选驸马的事。”顾洲将册子翻了一页。
沈明月对顾淑没什么好感,对晋王印象也不佳,没兴趣道:“他自己不会选,怎么不去问问顾淑的意思?”
顾洲挑眉:“淑儿看上你徒弟了,你舍得?”
自然舍不得,沈明月没了脾气,抽出脚回去继续画小人儿,忽觉背后一沉,顾洲已经压上来,捏着她的手腕说道:“点完火就想跑,没门儿,这几日想我没?”
沈明月嘴硬,“不想!”
“那这是什么?”顾洲将另一本册子在她眼前摇晃,“小别胜新婚,这次换个不一样的姿势,如何?”
沈明月被压得憋了口气,瞥见册子里的内容顿时红透耳根,挣脱开手去夺,“你……你从哪里找到的?”
顾洲透着坏笑,抬高手臂,“褥子底下,不想王妃还藏着这样的好的……秘戏春图。”
“不是我,是常嬷嬷给的……”沈明月再次伸手。
顾洲一手按下她,一手游走到腰间翻指轻挠,她受不住痒,像上了岸的鱼一样扭动起来,口中连连求饶。
“想我不?”顾洲今日非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沈明月识时务地连声肯定,“想、想、想,想得不得了……”
“说我纨绔,今日就让你尝尝邺京纨绔的滋味!”
顾洲眼中浪荡一笑,这两个字他记得清楚,在沈明月心中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今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彻彻底底当一回纨绔。
衣裳半褪,青丝漫拢,没有罗帐遮掩,春光碎得满屋都是,正待渐入佳境时,门咣当一声被推开。
顾洲惊出一身冷汗,扯过毯子护住沈明月,他呼吸微促,阴郁的眼神投向来人。
海棠见状赶紧跪下,头情深深埋着,语气带着十二分慌张。
“出事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