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齐宫大安殿,朝会。
顾崇颁布了封顾洲为绍王的圣旨,朝野因此震动,众朝臣都认为大殿下退婚一事,已让圣上心冷,更有见风使舵者掉转船头,不成想风向竟转得这样快。
朝堂上响起一片贺喜声,顾崇看着朝臣们的笑容,或真心或假意,或根本看不出,他下令散朝,命顾洲与柳公权到建章殿议事。
众人心知肚明,大殿下的婚事也要提上议程了。
建章殿中,顾洲与柳公权跪拜,顾崇只对柳公权说道:“柳爱卿平身。”
“谢陛下。”
柳公权起身站立在侧,依旧躬身低头,静等圣上吩咐。
顾崇似乎并不着急,翻着奏折,从中拿出几本。
柳公权有些发慌,虽然找到了大女儿,可他的眉头依然紧锁,女儿一日不进京,这心就要悬一日,保不准其中还会有什么变数,交不出大女儿,柳氏一族全部得赔上性命。
他猜不透圣上心中所想,也不敢乱看圣上表情,只能微微抬目,看向俯首而跪的大殿下。
顾洲也不急,上次他跪在这里还是去营州前,那时他虽跪,却是挺着脊梁,任由奏折劈天盖地地砸来,若不是中官刘才拦着,那一对鎏金麒麟镇纸也将落到自己身上。
而这次他深深俯首,表示臣服与顺从,为了婚事,也为了那位置。
圣上不开言,其他人谁也不敢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柳公权后背更是出了一层汗,这样的单独召见,还是头一次。
今日有些阴天,大殿内多点了几盏蜡烛,忽明忽暗的烛火令他更加紧张。
“顾洲,你可知错!”
圣上骤然开口,语气似有不悦,不等顾洲有反应,柳公权率先跪倒在地。
顾崇疑惑地看着他,心想莫不是自己语气太过严肃,吓到了亲家?
于是缓和了语气,“来人,为柳侍郎赐座。”
柳公权胆战心惊的谢恩,落座后却不敢坐实,随时准备起身。
顾洲却知他为何这般反应,对婚事更有成算,但要一步步来。
他开口,大声说道:“回父皇,臣知错。臣有三错,其一,打架斗殴,有辱皇家风范;其二,治军不严,让细作有机可乘;其三,一意孤行,忤逆圣意,辜负天恩。”
顾崇未想他这儿子会将之前的事一并搬出,不再嘴硬,态度诚恳地认错,瞬间将不满消了一半,看来这小子在军营中长进了不少。
他又将那些弹劾顾洲的奏折收回,原本还想好好训斥一番,现在看来倒也没必要了。
但他还是吹毛求呲,免得这小子得意忘形,“你在营州立下的军功,可抵前两宗罪责,但你执意退婚,令朕心寒,也连累了柳侍郎和柳家大姑娘。你可想过,这一闹,京中之人会如何看待柳家?”
“儿臣知错。”顾洲说着挺起上半身,跪着转向柳公权,“退婚之事,是承平一时糊涂,在此向柳大人赔罪,还望柳大人海涵。”
说完叩了一首。
亲王跪拜,柳公权怎敢接受,几乎是从座位上滑下来,双腿一曲,额头已沾地,“不敢、不敢,殿下真是折煞臣了……臣女能与殿下结亲,已是三生有幸,岂敢再怪罪于殿下……”
顾崇看着这一幕,轻笑一声,对这二人的反应,满意也不满意。
一旁侍立的刘才听到这回答和这声笑,悄悄为柳侍郎捏把汗,即便是大殿下真心道歉,他也不该接这话头。
而是该说些“自家门楣低,原与殿下不般配,是圣上抬爱,才高攀了殿下”的话,这样既感谢了圣恩,又保全殿下颜面。
刘才爱莫能助,只能悄悄叹息,真不知这柳大人是怎样将官做到了户部侍郎。
顾洲不在意这些,为显示自己真的知错,补充道:“为表诚意,承平明日便去府上迎娶。”
这可真真吓坏了柳公权,面上已变得僵硬,后背的冷汗已将衣衫湿透,正要找借口,就听到圣上的斥责声。
“胡闹!你这是娶正妻,岂能如此草率,如今未行三书六礼,就敢在此浑说。”
顾崇在心中叹了口气,刚还夸他有长进,这会儿就暴露了本性。
这个结果却在顾洲的意料之中,他从容应对:“臣是见柳大人不怪罪,欢喜过了头,还请父皇恕罪。”
“柳侍郎不怪罪,是柳家大度,可你不该造次……说到婚事,这是礼部拟的婚期,你二人且看看。”
顾崇说着示意刘才将折子交给二人。
刘才双手奉着折子,先到了柳公权跟前,虽然顾洲为亲王,身份地位更高,但在此事上,柳公权是女方长辈,这婚期由他来定更合适。
柳公权还伏着首,在刘才轻唤了一声“柳大人”后,才反应过来,但不敢去接,只说道:“还请大殿下先行过目。”
他只顾着言行不出差错,却没有意识到已将主动权交了出去。
顾洲拿过折子,上书两个黄道吉日,一个在年关,而另一个则在十五日之后。
乘马车从安山到邺京,十五日时间能打个来回。
十五日,足够了,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寒月【1】十六这个好日子。
顾崇自然没什么意见,象征性地询问柳公权的意见:“柳爱卿,这个日子可好?”
“十五日”几个字在柳公权脑中盘旋,原本就紧张的神经更加紧绷,同时也明白过味儿来,后悔没有把握时机,可为时已晚,他只能回答:“甚好,甚好……只是臣女体弱,恐耽误婚期。”
顾洲已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借口,“柳大人不必担忧,我在北境认识了一位名医,可请他到府中为令爱诊疗。”
“不必不必,”柳公权唯恐事情败露,又解释道:“怎敢劳烦大殿下……”
顾崇不愿再听他们拉扯,直接下令:“好,此事就这样定了,刘才,去传旨吧!”
“是。”刘才接过圣旨,见柳公权不语也不动,开口道:“陛下您瞧,柳大人可是高兴坏了,连谢恩都忘了。”
经过提示,柳公权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赶紧叩首:“臣,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柳大人,请随老奴去传旨。”
刘才语气谦卑,带走了柳公权,有意将空间留给那父子二人。
“承平谢父皇成全。”
顾洲这句话说得郑重其事、真心实意,可在顾崇看来却有着抱怨的意思。
这是他的心虚在作祟,他心知肚明,这婚事委屈了顾洲,现在户部人心各异,急需提拔一位官员来平衡势力,谨小慎微的柳公权成了最佳人选,而最快收买人心的最佳、最快方法就是结成姻亲,捆绑利益。
“别跪着了,起来吧。”
看着儿子的眉眼,竟有七分徐娴的影子,顾崇的心彻底软下来,他父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现在孩子即将成家,他不免要同普通父母似地叮嘱几句。
“洲儿,眼看着就成婚了,要将以前发性子收一收,别辜负柳家姑娘,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会高兴的。”
顾洲抬起头,有些动容,恍惚看到了小时候与母亲一起盼着父亲回来、父亲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的样子,但当他看到上座之人身上玄色龙纹衣袍时,金色丝线反射的光芒刺入眼中,思绪回归现实。
这人与他,先君臣后父子。
顾洲规规矩矩回答:“是,臣谨记父皇教导。”
父子亲情的戏码已演足,他合事宜的请辞,“父皇,儿臣想去看看六妹妹。”
“去吧。”
提起六公主,顾崇才想到了魏婕妤,六公主顾淑生母,皇后徐娴曾经的侍女,名叫魏春萝。
他知顾洲儿时与她多有亲近,此番虽打着去看顾淑的名义,实则是去探望魏春萝。
齐帝后宫,中宫设皇后,其下三夫人、九嫔、五职及无数散位。【2】
魏春萝在徐娴有孕时,被徐家安排在顾崇身边服侍,性格沉闷并不得宠,分封后宫之时因皇后及六公主的原因,才给了封号,但这封号并不高,位列五职第一位,定婕妤封号。
自有中官前去通报,顾洲行至宫墙甬道中,远远就见顾淑在门口徘徊,见到人来,兴冲冲地过来:“哥哥,哥哥……”
“慢些。”
顾洲笑着迎上去,众多兄弟姐妹中,只有这个妹妹与他最亲,自然也是因为徐娴与魏春萝的关系。
“淑儿见过长兄。”
顾淑轻快行了一礼,不及洲回应便将他拉入院内,却在不经意间向后望了一眼。
魏婕妤已在院中等待,见顾洲后行跪拜大礼。
顾洲赶紧将她扶起,还礼道,“娘娘这可使不得。”
魏才人的目光在顾洲身上错不开,眼眶微微泛红,“妾身原本就是皇后娘娘的婢女,自然也是殿下的婢女……许久不见殿下,殿下长这么高了,若是走在路上,我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殿下来。”
二人已有几年未见面,魏才人深居简出,顾洲无大事也不入后宫,故同在京城,却不能见面。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承平一直视娘娘为长辈,还请娘娘受承平一礼。”
“是,是……”
魏春萝怕在宫人前失仪,强忍着没落泪,请顾洲到殿内一叙。
如从前一般,她亲自倒茶布点心,看着顾洲手上的粗茧,有些心疼,“殿下在北境的受苦了,这次回来该好好歇歇才是。”
“春姨……”顾洲忍不住按原来的称呼叫了一声,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问自己累不累、苦不苦,这样对他的人,也只有舅母和此人。
魏春萝再也忍不住,抬手屏退左右后,才敢落下泪来,将点心往顾洲跟前推推,“都是殿下小时候爱吃的。”
顾淑拿起一块递上前,“是呀,母亲总是盼着哥哥来,所以经常做些糕点备着,就担心哥哥来时没有可口的点心用。”
顾洲接过送入口中,是熟悉的味道,是思念多年的味道,糕点经有些发干,看来的确是以前备下的,他整口吞掉,随即有茶水送上,一如小时候一般。
“母亲说她这手艺是和皇后娘娘学的,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
“是独一无二的。”顾洲咽下茶水,茶水的味道也是独一无二的。
“母亲听说哥哥要来,就赶紧做了红豆茯苓糕,眼下正在灶上蒸着……”
“淑儿,”魏春萝出言打断,略带着些责备,“这屋子里就属你话多,像个小麻雀似的。”
顾淑撅起小嘴,“我才不是!”
两句玩笑冲淡了屋内的伤感,顾洲打圆场,“对,我妹妹是小公主,是小凤凰。”
“对了,还未恭喜殿下晋为绍王。”
顾洲:“多谢青姨,还有一件喜事,我要成婚了。”
魏春萝一笑,“哦?方才传信的公公怎么没说这件事?”
“刚刚才与父皇定下婚期,就在寒月十六,旨意还没传出去。”
魏青萝刚想问为何如此着急,就听顾淑抢先一步问道:“还是柳家大姑娘吗?”
顾洲点点头。
“哥哥不是不同意吗?我也不同意!上次的雅集,我费了老大功夫,可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本想着她不是京中长大的,正好借此机会与京中世家贵女结交一番,不想人家没给面子,不仅没朝面,给的理由都牵强得很……这以后要是……”
“淑儿住嘴。”魏春萝这次是真的动怒了,“不可妄议他人是非,何况柳姑娘是你未来的嫂嫂,是你该尊重之人。”
说完又向顾洲道歉,“殿下恕罪,淑儿口不择言,我回头罚她。”
“春姨莫生气,柳家大姑娘如此之举,怕是因我退婚在先,又或是有其他的缘故。”
顾淑见哥哥自己揽下责任,又为柳姑娘找借口,一点也不管自己这个亲妹妹的委屈,心中十分不舒服,“哼,还未成婚,哥哥就先护起短来。”
魏青萝见女儿这般没轻重,将她支走,“淑儿!去看看糕蒸好了没有,快去。”
说完又再次向顾洲道歉。
“六妹妹性子直,我是知道的。”顾洲见此刻没了外人,顿了一下问道:“春姨可知我母亲是因何亡故的?”
他本该称“母后”,可这个称呼他没叫过几次,还是习惯用母亲二字。
魏春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难产,一尸两命,殿下应该记得。”
“记得,只是有些事,现在想想觉得有些蹊跷,我与母亲逃难在外时,幸得一户姓王的人家收留,倒也没吃什么苦,反而是回来后母亲身体日渐消瘦,而姓王的那户人家,至今也未找到。”
“殿下觉得娘娘是被人……”
魏春萝没有说出后面两个字,顾洲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认同。
一丝不安在魏才人周身缠绕,这些年她在宫中无宠无依,只能隐忍偷生,她甚至恐惧面对众位娘娘,有矛盾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回避,渐渐地在后宫之中成了透明的存在。
“殿下,此事已过去多年,若有人证物证,也早已被销毁,哪里是那么容易查的。殿下如今已封王,也即将要成婚,就不要因陈年往事徒增烦恼了。”
她的推辞让顾洲有些心凉,但魏春萝是此事唯一的突破口,后宫中的人和事他已多年未涉足,能想到了只有她一人。
他还想再说服对方,就见对方站起身来,“这孩子去,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瞧瞧。”
顾洲看着离开的身影,心中的希望破灭,无助感油然而生,虽然被拒绝,但他没有恼怒也没有失了礼数,起身随着出了门,他知道魏春萝对他的惦念是真,对此事的逃避也是真。
他想,总会再有办法的。
到了院中,侍女告回禀:“公主刚出了。”
找的顾淑之时,她正在甬道里,将一个盒子塞到徐铭怀中,那娇羞的模样从背影就看出。
依宫规,侍卫只能跟到各宫殿门口,不得入殿内。
这一幕太刺眼,担忧瞬间爬上魏春萝的面容,交握在一起双手微微有些泛白,手上的寒凉顺着经脉直达心底,她出身卑贱,但绝不允许女儿嫁得卑贱。
忽而,她生出一股勇气,眸中的忧虑被决心取代,转身对顾洲行了一礼,“我愿助殿下查清娘娘的死因。”
说完深深看了一眼大殿下,之后将目光投向顾淑。
顾洲立刻明白,魏青萝这是要他为顾淑安排一个好前程,这是在与他谈交易。
“婕妤的意思,本王明白了。”
他用称呼隔开两人间的距离,他没想到第一次自称“本王”,会是对着曾经的故人。
此次进宫,所有目的均已达成,可顾洲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情更加沉重,没有告辞便带着徐铭离开,留下满腹心事的魏才人和满脸不解的顾淑。
待走远了,徐铭见殿下不问盒子的事,心里发虚,主动开口,“殿下,这盒子是公主硬塞给属下的,说是刚做好的糕点。”
顾洲接过盒子打开,红豆茯苓糕还冒着丝丝热气,拿起来尝一口,已再不是从前的味道。
【1】寒月:阴历十月
【2】参考南北朝后宫制度。其中三夫人为贵妃、贵嫔、贵姬;九嫔为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五职为婕妤、容华、充华、承徽、列荣;散位为美人、才人、良人等。
今天更新晚了,祝大家儿童节快乐![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