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皇宫后苑。
齐帝顾崇正立在群芳榭中,漫不经心地将几颗鱼食投入水中,几尾锦鲤争先恐后地抢夺起来,他满意一笑,抬头见不远处,安国公正一瘸一歪地朝这边走来。
“臣徐茂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顾崇示意中官将人扶起,“来人,赐座。”
“谢陛下!”徐茂借着中官的力道起身。
“爱卿这腿疾怎么又严重了,回头朕命太医去给你瞧瞧。”
顾崇看着他的动作十分吃力,将鱼食罐子抬了一下,立即有中官上前双手接下。
徐茂看着圣上落座后,也落了座,手揉着膝盖,说道:“微臣先谢过陛下,臣老了,不中用了,这两年上腿犯得愈发频繁,一到阴天下雨时更甚,等过几日天晴了自会好些。”
他这腿伤是为顾崇挡暗箭而留,草草包扎后就去追剿叛军余孽,因而耽误了治疗,落下残疾。
“来人,将暖炉搬近一些。”顾崇心中有些动容。
两个小中官上前来搬暖炉,待他们退下后,顾崇又开口。
“天冷了,爱卿自己要注意,咱们真是老了,还记得当年在幽州,与朕一起喝酒的几个兄弟,就剩下你和老韩了。”
徐茂赶紧起身行礼,“臣惶恐,不敢与陛下称兄论弟,韩将军与臣年长于陛下,因此敢称老,而陛下正值盛年,定会万寿无疆。”
“你呀你……”顾崇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点他,摇着头笑道:“朕的大舅哥也学会恭维了?今日无外人,不说那些虚的。”
“臣此言非虚,老韩的孙儿都能提动长枪了,若是子明在的话,臣也该当祖父喽。”
徐茂坐回原处,虽是玩笑的语气,可眼底却是混浊的悲伤,微微低头藏起没有焦点的目光,似乎在回忆一个又一个孩童的面孔。
徐氏家族虽大,子嗣却不多,他与夫人孕育几个孩子,可惜都是幼年夭折,好不容易有一个长到十二岁上,也被一场瘟疫夺去了性命,这个孩子就是徐子明。
提到徐子明,自然而然地就让人想到顾洲,这两个孩子年岁相当,在狗的嫌弃的年岁里,没少在一起调皮捣蛋。
“是啊,子明比承平还年长三岁……”顾崇语气中也带上了些许伤感,“对了,承平昨日归京,你可见到他了?”
“还未。”
徐茂虽然有准备,但还是神经紧绷了一瞬,做了个收腿的动作来掩饰。
刚才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将话题往顾洲身上引,他只是看不穿圣上这随口一问,是无心还是有意。
他深知圣上脾性多疑,近年来也越发严重,顾洲回来后,一定派人监视其动向,若还没见过圣驾就去见其他大臣,定然会引起圣上的疑心。
所以他今日安排夫人方氏,打着探望大殿下伤势的借口去了顾洲府上,不料前脚安排完,后脚宫中就有中官来传旨,宣他觐见。
当得知觐见之地在后苑,而不在建章殿时,他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唉!”顾崇起身继续观鱼,“承平现在也就还能听听你的话,跟朕较了这么长时间的劲,你一封信就说服他归京,还是真是娘亲舅大呀!”
徐茂紧跟着起身,站到圣上身侧微微躬身,“陛下可太高看臣了,大殿下归京哪里是臣能说动的,若不是贱内令手书一封夹在信封中,只怕大殿下也要与臣较劲了。”
“哦?”顾崇带着怀疑和好奇的目光,侧头看了他一眼。
徐茂从容回答:“正是,陛下也知,贱内与皇后娘娘曾是闺中密友、亲如姐妹,贱内便在信中抬出娘娘来,苦口婆心劝说了一番,这才令大殿下迷途知返。”
提到徐娴,顾崇身形一顿,重重地叹息一声,坐回原位后,带着些许怅惘说道:“是朕没保护好娴儿,朕有愧于她。”
一句“娴儿”,徐茂便知牵动了圣上的心软之处,这两个字,他已经有十几年未从圣上口中听到过了,如今这一声中带着的是无限惋惜。
“陛下勿要自责,要怪就怪臣没能及时找到娘娘,当时时局混乱,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若娘娘在天有灵,看到承平能为陛下分忧,也就安心了。”
无需徐茂多言,顾崇当然不会忘记,当年与亲弟弟顾简的夺位之战是何等惨烈,但凡他下手软一些,或者慢一些,现在站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是他。
徐茂也不敢多言,继承大统终是要讲究名正言顺,而眼前这位陛下,杀弟弑君夺位,没有一件是光明的,坐稳帝位后,第一件事便是用生杀予夺之权,来掩盖、淡化曾经不光彩的来路。
近些日子来,顾崇因着顾洲的缘故,总是不经意间想起徐娴,随着年岁渐老,故人的身影在记忆中越发美好而深刻。
曾经,徐娴拼死保护了他的滴长子,而他却怀疑她不忠。
但思念归思念,他对这位皇后,虽有愧疚,却无悔意,即便是知道是冤枉了她,他也不能让顾家血脉有掺假的风险。
一条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声,打破了君臣之间的沉默。
最终顾崇开口,“承平为朕分忧,自然该赏,朕原本想将这封号改一改,但圣旨已经写好,就不再重写了。”
徐茂听完,愣了一瞬才跪拜下去,深深叩首道:“陛下英明,臣替皇后娘娘和大殿下谢陛下隆恩。”
今日他所求,为顾洲封王是其次,保住这个封号才是首要,若没有这个封号,这王封不封没什么意思。
《盘庚》有言: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1】
绍,是为继也。
此番暗斗,徐茂的目的已达到,不管圣上是想找个台阶下,还是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又或是看在大殿下军功的面子上,这个名号都算是稳了。
谈话适可而止,齐帝体恤安国公腿伤,特赐软轿送他出宫,到宫门口换乘马车时,徐茂当着送行的中官吩咐侍从:“回去告诉夫人,我先去趟兰因阁,晚些回去。”
中官听了,皆暗暗称赞,兰因阁是京中最大的花坊,而国公夫人素日里最喜侍弄花草,国公此去是挑选花草讨夫人欢心。
那侍从匆忙赶回国公府,得知夫人出门,问明去向后,又一路赶到大殿下府上。
大殿下府上正堂内,顾洲正陪方氏说话,方氏看着他转了两圈,又捏捏他的肩膀和胳膊。
顾洲看出她的意思,硬扶她坐下,笑道:“舅母放心,伤都好了,没落下一点病根,连疤都没留。”
说完亲自奉上茶盏,“我昨日下了帖子,打算明日去见舅父,怎么舅母亲自来了?”
方氏顺手接过,“你舅父说,让你在家专心准备婚事,等婚后再带着新妇去见他。”
提到新妇,方氏想起了什么,不满地说道:“你这孩子,老实交代,怎么这样快就转了性子,莫不是跟舅母藏心眼儿呢?”
顾洲心虚,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怎么会,是我一时糊涂……让舅舅和舅母担忧了。”
方氏叹息一声,瞧着四下无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洲儿,我也知情丝难断,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舅母说,舅母帮你想办法。”
“舅母放心,这门婚事是天子圣旨,亦是父母之命,我不会违逆。”
“这就对了……”方氏面露欣慰之色,随后又犯起愁来,“说起柳家大姑娘,自打进京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听闻谁去瞧都不见,倒是个骄矜之人。”
顾洲低头一笑,沈明月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
其中原因他无法说明,只向方氏承诺,“舅母放心,不管她是如何之人,既与我成婚,我自会真心相待。”
“好,好……洲儿果然长大了,我只盼着以后你们夫妻和顺,早些开枝散叶。”
方氏看着顾洲的懂事,不由得又想起徐娴,但见大殿下开心,知道不该说出不合事宜的话,便将感慨咽了回去。
二人正说笑间,徐铭在门口见礼后说道:“回夫人,国公派人来传话。”
“让他进来回话!”
徐铭命人进去,那侍从跪拜后将情况如实回禀。
顾洲听到回答微微一怔,随后心中有了成算。
“知道了,去吧。”方氏又转向徐铭,笑吟吟地说道:“徐铭进来,看着又高了,真快,今年有十七了吧?”
徐铭向方氏行叩拜礼,“回夫人,过完年十八。”
“真不小了,回头让你母亲去见我,好久没见她了。”
“是,我母亲常跟我念叨起夫人呢。”
“说谎!你跟着大殿下在外,哪里有时间与你母亲团聚。”
方氏说着伸手要打,却只轻轻在他肩头落了一下。
徐铭假装疼痛,“诶呦”一声。
方氏见他手中呈着信件,看看天色,对顾洲说道:“既然殿下的伤无碍,那臣妇就告辞了。”
顾洲将方氏送到门口,命海棠将人送出,随后接过信封去了书房。
信封里面是一张密信,他不解:“怎么密信还用信封装着?”
“这不是能快点送到殿手中吗,属下怎么能当着国公夫人的面给殿下送密信呢?”
徐铭得意一笑,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这信该是海棠收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哼!海棠她非要等着国公夫人走了再交给您,那不就耽误大事了吗?”
“的确是滑头!”顾洲说着打开字条,上面是由短横和点组成的一串字符。
徐铭侧目偷窥,而顾洲没有避讳,看完后直接将字条给他。
“沈先生已经在路上了?”徐铭眼中的笑意藏不住,自打他进来书房,这嘴角就没下来过。
顾洲拿过字条,放到案几上,调侃道:“只怕你盼的不是你的沈先生,而是某位姑娘吧!”
心事被戳穿,徐铭的耳廓逐渐泛红,“不是,是盼沈先生。”
随后又觉得不妥,沈先生即将成为大殿下正妻,真正盼着沈先生的是大殿下,他这样说就是僭越,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改口:“也不是……我就是……高兴。”
顾洲见他怯不开,将他支了出去,也是为自己留出欢喜的空间,他看着字条,眸中带上了未曾有过的憧憬之情。
沈明月就是柳慕云,柳慕云是他的未婚妻,所以他的未婚妻就是沈明月。
他不确信地将关系再捋顺一遍,生怕中间出一点差错。
自从海棠带来这个消息,他心中就开始期盼,热烈的期盼与沈明月再见,这期盼像一颗种子,在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下生根发芽、抽枝展叶,即将盛开出最美的花朵。
“突遇风雪、车马迟缓”,几个隐藏在点横之间的字,勾起了他的担忧,她在路上千辛万苦,而他只能在这里等待。
顾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全然没有注意门外的争吵。
书房门口,徐铭拦住海棠,海棠换另一边走,他又堵到另一边,就是不让她入内。
“怎么?还不跟我说话?”
海棠只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知道你对我放走沈先生一事不满,但现在不是找到了吗?沈先生就是殿下的未婚妻,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还跟我较什么劲!”
“你哑巴啦!天天板着一副苦瓜脸给谁看?叫我一声‘小爷’,我就放你进去。”
徐铭高兴过了头,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可下一刻就被海棠一拳打回原形,他身体向后撞在门板上。
“你,你……偷袭!”
徐铭万没想到海棠会动手,脸疼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海棠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三招之内将其制服,她对徐铭的招数了如指掌,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
徐铭被压着膀子嗷嗷直叫,其实也没有多痛,只是想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屋内人终于发话:“都给我滚进来。”
【1】出自《书·盘庚》,厎绥,音同“底随”,形容词,得以安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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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盼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