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郎“嘿嘿嘿”地挠头傻笑,仿佛身上有了一股劲头,在院子内转了两圈,不知该如何表达兴奋,抡起斧头劈柴去了。
焦急等待了几日,没等来王三娘的消息,却见那女子在街上摆摊写字,他又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回家禀告母亲。
一介女子怎可抛头露面,这可气坏了赵母,那着急的样子,俨然将这女子当成了自家新妇,当即进城打了坛美酒、扯了块上好的布料,到王三娘家催促此事。
王三娘从赵家回来后,又去问了两次,依旧是否定的回答,暗暗惊叹这小女子竟有几分傲气,但她收了赵家许多好处,没个结果不好意思去回话,故而拖延到现在。
但这次被赵母堵在家里,少不得要硬着头皮再去说和此事,没想到竟然时机不对,正撞到沈明月的枪口上。
彼时沈明月刚刚送走一个郎中,在巷口与她碰面。
王三娘笑嘻嘻地打开料子,推到她眼前:“乔大姑娘,这是赵家送来的,你且看看这面料、这花纹,可不是一般的货色。”
沈明月心里正不痛快,连看都没看,“三娘,我还有事。”
“等等,等等……啥事能有终身大事重要?”
“是你听不懂我说话?还是我的话不够明确?这件事我不同意,你不赶紧去回绝赵家,为何还三番五次来说服我?赵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尽心?”
沈明月的不耐烦让王三娘面色微变,“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我得了赵家好处?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你们两家好。你休怪我说话直,你们两个弱女子能撑到几时,还不是迟早是要嫁人,这赵家可是个好人家,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着,又将不料往对方手里送,大有不收下就不罢休的意思。
推搡间,二人谁都松了手,布料掉在地上,沈明月气呼呼地说道:“王三娘,我尊敬你叫才叫你一声三娘,没想到你干的竟是强买强卖之事,他家万般好我也不中意,你若觉得好你自己去嫁!让开,这次你且去,再有下次休怪我不留情面。”
说罢绕过王三娘,抬脚想走。
王三娘总揽掮客事,向来都是别人有求于她,何曾在市井小民脸上见过这般颜色,她登时拉下脸来,指着沈明月的鼻子骂道:“呵,还不留情面?你个不知好歹的小贱人,我可是为你好,劝你眼光别太高,这么好的人家都不愿意,难道妄想进那高门府第?”
她伸着手指指点点,“我告诉你吧,你们这样无底子的流民,就算是卖到窑子里,都没人不愿意要,现在有这样好的人家等着,你还挑肥拣瘦的……我呸!”
正值午间炊烟四起时,王三娘故意放大嗓音,引得街坊四邻围观,有人端碗出门,有人则隔门偷窥,窃窃私语如蚊虫嗡鸣,听不真切,却一直环绕在耳畔。
沈明月驻足,闭眼承受言语侮辱,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掐进肉里,肌肉紧绷,仿佛随时挥出愤怒的拳头。
但她有自己的原则,枪口不对着同胞,拳头不挥向老幼。
这样粗俗无礼吵架,是不曾有过的经历,她猛然转身,面庞和眼尾染上火焰的猩红,而眸光中却是寒冰色的肃杀,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如同暴雨前的狂风,压抑下对面人的张狂。
一声幽冷阴鸷的“王三娘”,吓得王三娘的躯体一抖,她心中本就有愧,见这小女子走火入魔一般的神情,脚下不由得后退一步,但不想输掉气势,将胸脯挺了挺,稍稍抬起下巴,为自己壮胆。
“你想做什么?这可是在大街上,街坊邻居都看着呢!”
沈明月逼近一步,用只有二人听得清的音量,缓缓开口:“王三娘,你也不想想,这乱世之中,我们姐妹二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我这手上沾过的血,恐怕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
她说着伸出双手,右手做刀状,在攥成拳头的左手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你……你……”
王三娘瞬间面如土灰,对面人的阴冷狠辣以及后来挑眉轻笑,都让她心惊胆寒,头脑木然不能思考,慌乱地卷起布料,迈着碎步离开。
等周围没了声响,沈明月像射出箭后的弓弦,差点崩断,无助地蹲在地上紧紧抱住双腿,头埋在膝盖见不敢看向周围,死死咬住嘴唇,眼眶泛红,单薄的身形犹如风中的残叶。
不多时她就起身,抬起头使劲眨眨眼,让泪水倒流回去,抬手抹掉眼角的湿润,走出巷子去抓药,那些闲言碎语她已听不进去,脑中只剩下郎中说的几个字。
“准备后事吧。”
这位郎中和前四位一样,搭了脉后不问病症、不开药方,只是摇头。
她不相信,明明人还活着,怎么就要准备后事,于是哀求郎中救命。
郎中拗不过她,斟酌良久才写出一副药方,交到她手中又拿出来,面色严肃地说道:“若执意想要救人,就试试这方子,但……只怕会人财两空,姑娘三思。”
试!一定要试!
沈明月只有这一个念头,有一线希望也比等死强。
到了药铺,柜上的伙计看着方子皱了眉头,问完是何人服用后,又将方子交给掌柜。
掌柜看完,反复确认道:“可当真用这方子?”
沈明月点点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早已让她身心俱疲,甚至连呼吸都极其费力,再没有精神去解释。她已猜到这药方上用的都是虎狼之药,药效凶猛,不适合体弱之人,但这是最后的希望。
提着几包药走在路上,直觉阵阵寒冷,惨白的太阳像个冰球,毫无暖意,反而吸收着世间生灵的阳气。
之前计划能用半年的银钱,只换了几锅汤药,眼下连吃喝都成问题,而房东也已催过好几次房租。
原本指着字摊赚些口粮,但生意并没有预计中的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营州在齐国边境,饱受兵燹【1】,为求生机,男女老少皆做力所能及之事,故而女子在外务工不算新鲜事。
而安山日渐繁荣,也学起来那州府富庶之地的做派,男尊女卑、内外有别、三从四德的礼教逐渐在人心中扎根,所以沈明月在外摆摊,受尽了世人的冷眼,也不会有人顶着流言,去照顾她的生意。
回家的这段路,她走了很久,试图调整好情绪再去面对莺儿,可嘴角强扯出的笑容比汤药还苦、比钟馗还丑。
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她们现在是有病、没钱。
何谓人间疾苦?这就是人间疾苦;何谓穷途末路?这便是穷途末路。
到了小巷,远远就见门口有一堆被褥,快步过去,从其中找出一具蜷缩着的瘦弱躯体,不是莺儿更是何人。
莺儿两眼深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姑娘……”她抬起双眸,眼泪涌出,“房东进屋来催租金……见我咳血,二话不说将我扔了出来……还说屋中的东西几就抵这几日的房租……”
几句话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上气不接下气。
那王大娘是急功近利之人,原以为这女子与赵家的婚事能成,想着到时候能表表功劳、捞些好处,才容忍二人将房租一头再拖。
但见今日之事,就知道婚事没戏了,立即趁沈明月不在,打着不能再拖欠房租的借口,将莺儿并被褥一起抬出,锁门走人,管她如何叫嚣,自己都听不到。
沈明月气到发抖,欲进去理论,才发觉大门紧锁,拿出钥匙去开,但锁头已经被换掉。
她摔了钥匙,狠狠在门上踹了几脚,握紧双拳砸在门上出气,不为屋中的东西,只为房东的冷心肠,滚滚雷霆般的恨意在体内炸开,几乎要击穿五脏六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借着这股怒气,她将被褥打成捆,往肩上一背,扶起莺儿就走。
“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
沈明月心中已有答案,现在除了慈恩寺没有别的出去,但自尊不允许她说出这个地点。
艰难捱出了城门,莺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沈明月将她靠在树干上,安慰着一会儿就到。
莺儿看着熟悉的道路,猜到要去的地方就灰了心,还有很远一段上山的路,她根本就不能坚持到那里。
“姑娘,我不中用了……”她喘息着,进得气少出的气多,“姑娘,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我,姑娘也不会沦落至此。”
她动着嘴唇再也没说出什么,只能用流泪来表达心中的愧疚和不舍。
沈明月听着心酸,莺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毫无保留地帮助和关心她的人,让她这一路走来,没有那么孤单寂寞。
她拿出最后一个梨,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下一块送到莺儿口中,希望味蕾上短暂的甜蜜,能减轻心中的苦楚。
梨汁清爽了喉咙,莺儿似乎有了气力。
可沈明月心中一凉,只怕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二人相扶又走了一程,沈明月注意到路边一个乞丐,正靠着半截枯树,双手揣在开落花的袖子中,漠然地看着她们前行。
目光有一瞬的交错,却彼此都不同情,各自继续着死寂悲凉的人生。
沈明月脚下一顿,毫不犹豫地拿出荷包扔了过去,她已计划好,明日就是皈依佛门的日子,这些黄白之物再无用处。
乞丐微微惊讶,捡起荷包后面色恢复淡漠,坐着对二人拱了拱手,算是谢意。
这感谢有没有都一样,这钱改不了他的命。
天空变成了蓝灰色,未成形的黑暗侵袭过来,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沈明月拖拽着莺儿前进,没有了灵魂的支撑,人体的这副躯壳变得沉重不堪。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她的双腿几乎失去感觉,只是机械地向前迈步,身体已不知是寒冷还是燥热,一切感觉都变成疼痛和疲惫,折磨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
悲哀,如同暮色下的苍山,是一团焦糊的黑暗。
这种悲哀蚕食着她的清醒、淹没了她的感官,世间万物化无乌有,只剩下了一片空寂,以至于身后的滚滚车轮声都被模糊掉。
沈明月不记得那两架马车是如何出现在面前的,只麻木地看着几个人闪过来,架起她与莺儿抬到车厢里。
她没有力气去询问、去反抗,她甚至看不清楚这几人的面容。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将她的神思驱逐到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却在关上车门的刹那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影映入记忆,与寺庙后山月光下那个邪恶的影子重叠。
这一刻,她万念俱灰,彻底坠入混沌之中。
【1】燹:声通“险”,兵燹,战争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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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