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栋老房子买了十几年了,比何真还大一岁,因长年无人居住,锁眼都有些涩涩的,钥匙插进去扭了几个来回才将门打开。
屋里的陈设都还是八年前一样,只是所有的东西都盖上了黑漆漆的布,尤其是晚上看起来更是可怖。
夏芒按了按开关,屋里的灯竟然还是好的。
浑浊不堪的空气令人呼吸不畅,何真咳了几声,慌忙打开了窗户。
“你……”夏芒抬手摸了摸门框,指尖沾了厚厚的灰尘:“就打算住这?”
何真盯着布满铁锈的防盗网,轻轻地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过来看看。”
夏芒掀开罩在沙发上的黑布,两人实在是太累,也顾不得上边是否干净,齐齐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不过好像后背有个什么东西硌的慌,夏芒伸手在靠垫下摸出一本相册,他坐起身来慢慢翻看,第一页就是何真刚出生的时候,肉乎乎的蜷在婴儿床上,两只大眼睛瞪的溜圆溜圆,粉嫩的肌肤能掐出水来。
夏芒忍不住笑了。
何真双手一撑,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我的相册?可爱不?”
夏芒看了一眼何真:“反正比你现在可爱。”
何真不服气:“那是,我现在叫帅。”
夏芒没答话,自顾自地往后翻,何真站起身打开皮箱拿出一条毛巾,将茶几抹干净后,又从包里拿出一些零食过来。
“饿了吧?”何真招呼着夏芒:“先吃点填下肚子,我叫了外卖。”
夏芒没搭理他,目光沉沉地盯着相册,神色古怪。
何真顿感不秒,直觉告诉他有情况。
“喂?”何真一屁股蹭过去,夏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个……是你?”
“什么?”何真定睛一看,只见相册最后一页放了张富有年代感的彩色照片,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是照片上的人依旧清晰可辩。
碧海蓝天下,一个约莫六岁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蛋,白藕似的双臂紧紧抱住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两人笑的非常灿烂。
何真心下一凛,这他妈的谁啊?自己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这张照片,虽然看轮廓这小男孩是何真无疑了,可他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一幕了。
“你在哪翻到的?”何真大窘,还好重要的部位被小女孩挡了,要不然糗大了。
“在最后一页封面的夹层里。”夏芒嗤声:“小流氓。”
“哎。”何真一脸委屈:“我真不知道有这回事,这绝对是p的,我可是好孩子。”
夏芒白了何真一眼:“这照片像p的?”
何真也傻眼了,他搜肠刮肚也记不得有这么个事了,按理说,他五六岁的时候应该有记忆了。
夏芒见何真那一脸的无辜也确实不像说谎,忽觉好笑,他将照片翻过来,果然背后用钢笔写了几个苍劲有力的字:摄于公元2005年夏。
“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何真如获大赦一般:“那时候我才四岁不到呢!”
夏芒一脸疑惑地看着何真:“这分明看起来像六岁的孩子。”
“我长的快不行啊?”何真急眼了,忙从包里把身份证找出来递给夏芒:“你还不信?”
夏芒瞥了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靠,你耍我。”何真猛然醒悟。
“这有什么,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夏芒将照片放回原处,笑道:“我小时候也会跟女孩子一块玩。”
“你他妈的吓死我了。”何真心有余悸。
“说实话,我真的有那么容易生气?”夏芒盯着何真的眼睛问。
“你说呢?”何真吐槽道:“你大爷的生起气来就跟疯了一样。”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夏芒叹了口气。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何真眼神暗了暗。
“哦?”夏芒诧道:“你以前是怎样的?”
“我以前啊。”何真想了想,好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很酷。”
夏芒又笑了:“我信。”
何真打开一包零食吃了一口,缓缓说道:“也就是你,我才说,别人问我,我抽他。”
夏芒啧啧出声:“挺凶啊。”
在等待外卖的过程中,两人已经把茶几上的零食啃的差不多了。
“我靠,怎么还没送来?饿死老子了。”何真站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
“我饱了。”夏芒跟着起身,走到饭厅的时候,忽然发现餐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转轴,打开一看,上边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廉洁。
夏芒心头一震,这两个字就像一柄利剑,直击灵魂,一股莫名的恐慌席卷而来,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他做了十年噩梦的人。
这两个字就像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终有一天会将那个人绞的粉碎,他不应该高兴吗,他不应该痛快吗?
我在怕什么?夏芒手上一抖,卷轴应声落地,何真听见响动,赶紧跑过来,看着满脸惊慌的夏芒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夏芒忙将这幅字重新挂回墙上:“我觉得这两个字写的太好了。”
何真神色有些凝重,他低声说道:“这是我爸写的。”
夏芒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很好……”
何真抬手抚了抚那两个字说道:“小时候,我爸常教育我说,做人要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我觉得他是个好官,内心无比崇拜他,那些年他确实为民付出不少努力,可是……”
夏芒垂下眸子,不敢看那两个字,他的心底深处也渴望有个让他崇拜的父亲,可他没有。
他的父亲,只会让他无比怨恨和恐惧。
何真拉过凳子斜斜坐下,沉默一会接着说道:“有时候人真的是个很矛盾的生物,我既崇拜他又痛恨他,因为他爱他的工作超过了家人,那一年我妈生日,他开车载着我们去自驾游,可中途因为一个电话,他说工作需要,他必须马上回去。”
何真越说越低沉,直到声音哑了说不下去,夏芒心里隐隐不安,他悄然走近,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抚道:“痛苦的事情就不要再去回忆了。”
何真将头埋进夏芒的怀里蹭了蹭,闷闷地说:“不去回忆不代表忘了,没用的。”
夏芒轻声说:“我知道,你要觉得不想说,就不说了好么。”
“不,我要说完。”何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天下好大的雨,他还把车开的飞快,我妈坐在副驾驶上脸都吓白了,我在后座也很紧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以为他们吵架了。”
夏芒的指尖轻轻划过何真的脸庞,几滴还带着温度的眼泪掉在他的手上,他的心脏骤然紧缩,眼神里透过一丝寒凉,这种感觉他感同身受,即便何真没有说完,但是他的眼泪足已说明后边发生了什么惨烈的事情。
还有什么比亲人在自己眼前离去更痛苦的事情?
只是有些事情越是压抑就越是无法自控。
“车子撞上了电线杆,我妈……我妈送进医院没几天就没了……”何真呜呜咽咽地哭道:“她临终前嘱咐我不要告诉我两个姐姐真相,还让我以后不准装酷,要开心地活下去……她说只有这样她才会很快回来找我的……”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夏芒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何真。
何真胡乱地抹了抹脸,抬起头看着夏芒笑了笑:“太丢人了,你刚刚什么也没见昂……”
夏芒蹙着眉点了点头:“嗯,我瞎了。”
这时候何真手机响了,一看是外卖,他赶紧跳起来:“总算来了。”
夏芒笑道:“快去吧。”
趁何真开门去拿外卖,夏芒赶紧将那幅字塞进柜子里。
那些令人伤感的东西它就不该再重见天日。
何真拎着外卖不出片刻就走了进来。
夏芒匆忙将餐桌收拾了一下,两人坐下来一起吃着。
“芒。”何真啃着鸡腿喊了一声。
“嗯。”夏芒夹了根菜心慢慢嚼着。
“要不,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呗。”何真抹了抹嘴,像只可怜的大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夏芒:“我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住过,挺不习惯的。”
夏芒想都没想就答:“不行!”
何真心里一沉,手里的鸡腿瞬间没了滋味:“为什么?你也没有家,我现在也没有,我们一块不好吗?而且,你住你大伯家也是寄人篱下。”
夏芒放下筷子,很认真地问:“那我住你这,难道就不是寄人篱下么?”
何真其实知道他心里忌惮什么,夏芒这个人就这样,有什么苦从来都不说,自己扛着忍着。
“这哪能一样,我的就是你的,你要不信,我把我自己抵押给你,现在就签下契约。”何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大伯一家能么?”
何真略显幼稚的话让夏芒觉得好笑,但心里又很感动又很不安:“可是,我……”
“你想说,我会害了你的,我会连累你的。”何真瞪了夏芒一眼:“来回就那几句傻话,我都听腻了。”
“我考虑一下。”夏芒将吃空的一次性餐具用塑料袋装好,一边说道:“有些事我们不能想的太美好。”
“梦想总是要有的,就算没能实现,它也不妨碍什么。”何真说。
“嗯,我知道。”夏芒答。
“我好困……”何真打了个呵欠:“明天再搬过去吧,我不想动了。”
“好。”夏芒看着何真有些红肿的双眼,心里有些触动:“那你眯会。”
何真脑子有点缺氧,不知是困的还是刚才哭狠了,活了十七八年,头一回哭这么凶,身体刚触及沙发,整个人就睡的跟昏迷了一样,嘴里却时不时冒出几句呓语。
“芒,你……别走啊……”
夏芒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了,窗外的风吹的很猛,灌进屋子里还有那么一点凉。
夏芒换了鞋去楼下的杂货铺买了床被子给何真盖上,心里正纠结着要不要回去,何真一个翻身,直接扑到夏芒腿上,嘴里还喊着:“妈……”
哎。夏芒有些不落忍,他给钱涛打了个电话。
“哥,我今晚不回去了。”
“我就知道,你会被拐走的。”钱涛知道夏芒跟何真在一块,却也不好多说,只无奈地叮嘱了一句:“千万注意安全啊……”
夏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