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京连夜偏雨,汴东湖涨水,湖口肥鱼蹦跳。
迎岸的风挟裹湿气拂面而来,岸边的小姑娘四肢僵硬,眼前纷杂的芦苇刮蹭脸颊,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痒意传到四肢百骸,她猛的喘了口气,浑身颤抖,几乎快要瘫倒在地。
“帮帮我!黎阿姐!”布衣小儿郎赤手赤脚,在湖口岸边挥舞小手,脚旁是渔网。
刚经历死亡恐吓,鬼头刀刺入腹部的剧痛隐隐未消散,黎疏桐生理性的害怕颤抖,湖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孩童急切的喊叫,让她渐渐体温回暖。
她又重生了,这是她的第四次重生,像陷入怪诞的梦境,无限的死亡一次又一次的上演。
对岸的小儿郎正大声呼唤,鲜活热烈的生命,黎疏桐鼻头一酸,抱怨的想,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每次都死得莫名其妙,黑衣人一刀一剑捅进她的身体,来不及反应就一命呜呼了。
她盯着自己的破烂布鞋,眼眶酸涩,撇撇嘴唇,正要回话。却又听见小儿郎的声音,只是此番犹在耳畔,像贴着她耳朵说的般。
【黎阿姐怎么还不理我?】
【怎么看上去闷闷的,像要哭了一般?】
【我何时惹到她了么?】
黎疏桐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隔着重重飘荡的芦苇,将视线汇聚到对岸的小儿郎面部,唇未启,声却至。
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得了疯病,能同传闻中阴晴不定的北疆煞神凑一块恐吓小儿,夜止啼哭。
黎疏桐用指甲深深掐自己的大腿外侧,疼痛牵扯纤细的神经,眼角浸出泪。
她压抑着吐息,迷茫的听着小儿郎犹在耳畔的声音——这是他的心声么?
对面的小儿郎着急的挥手,大喊:“黎阿姐!理理我!”
两人间隔着滚滚白浪,肥鱼蹦越其间,鱼尾甩出一道弯月水痕,水珠晶莹。
黎疏桐伸手掀开芦苇,踩在湿软的泥泞地,严肃的板着脸蛋:“你那日是不是踩坏了我的菜?”
前日她菜圃的篱笆歪倒了一片,连带新长的嫩苗也被可怜兮兮的压断脆茎,死状惨绝。罪魁祸首只留了几只小小的鞋印,她总疑心是小儿郎做的好事。
小儿郎结巴一瞬,忽而镇静扯开嗓子:“黎阿姐你别冤枉我,那日我上山挖野菜啦!”
【千万不能让黎阿姐知道是我弄坏的篱笆。】
【不然她定要狠狠报复我,不帮我扯网捉鱼。】
“……”黎疏桐吃惊的瞪圆双眼,她的脑袋如糊了浆糊,神经黏稠迟缓,心脏却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胸腔。
她读过许多杂七杂八的话本,重生这等灵异诡怪之事只在书中有,可现下她又多出了一记读心的灵异诡术。
若是再遇危险,她听心声便可知歹人将有何作为。
黎疏桐忽地仰头观天,苍穹如洗,一碧万顷,其间点缀几朵浓厚略沉的积云,空气湿闷。再听小儿郎心虚的喊叫恳求,她身体轻飘飘的要变成风筝飞走了似的。
“你自己捉你的鱼去罢!”她转身气哼一声,徒留小儿郎愣在原地。
黎疏桐迫不及待的想要到京城中验证这项新的诡术,因此抄了平时不常走的阴森小路,四周群树遮天,枝桠乱舞,空气弥漫一股腐烂的草木泥土味。
黎疏桐已经被神出鬼没的黑衣人杀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态,任何风吹草动皆能弹动她脆弱的神经。
她疑神疑鬼的左顾右看,加快步伐,几乎小跑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的快速跳动。
【此人神色惊慌,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能留活口!】
突如其来的陌生少年的心声吓得黎疏桐踉跄几步,再听到要杀人灭口,她的破烂布鞋直接裂开一张大口,圆润白皙的脚趾滑露在外,整个人都摔跪在泥泞土地,狼狈不堪。
死就死罢!
她生无可恋的想,所有憋屈惶恐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而后仰天大喊。
“来啊!可恶!”
“你们这群阴沟耗子见不得光,短弟弟死祖宗!”
“凭什么只欺负我?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为何偏偏要逮着我一个人杀,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黎疏桐发泄完,双眸泛红,眼泪颗颗滚落,呜咽委屈的哭泣,嘴里一直骂骂咧咧,抽抽噎噎。
【此女莫不是受委屈得了疯病?】
【怎么又喊又哭的?】
“……”
黎疏桐抹泪的脏手顿住了,脑中灵光一现,正要如他所愿疯得更厉害,却又听见这只阴沟耗子的心声。
【什么?主子要去这疯女家住?!】
【咦惹,这是什么怪癖?】
“……”
视野模糊,黎疏桐刚止住的泪又要掉。不要来我家住,我家不养阴沟耗子。
她恍惚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不然为何接二连三遭遇坏事。
清瘦的身影忽地出现在她眼前,黎疏桐呆呆愣愣的昂着脸蛋。
此人红衣似枫,身量极高,身板挺拔,和那日她在断崖边看见的那株青松颇有几分神似。黎疏桐再一回神,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薄唇曲线寡淡,忽地嘴角勾出轻微的弧度,淡声道:“瞧什么傻成这般。”
黎疏桐认真思索,老实答:“好看。”
她这副老实巴交的呆愣样儿,活像脑子缺了根筋,傻得可怜。
【哦哦,这还是个好色的疯傻女呢。】
【被主子的盛世美颜摄魂了罢!】
黎疏桐听耳边少年的心声,分明和眼前人的音色不同,却不见少年的身影,应是隐藏在暗处,又主子来主子去的,她不由得狐疑起眼前这俊美男人的身份。
她爬起身,将满手的污秽往衣裙上抹擦,浑身又脏又乱,脚趾尴尬的缩回破烂布鞋里,不言不语,全然没了方才发癫的模样。
黎疏桐还惦记先前“杀人灭口”的事,怕出口成错,被这男人一剑封喉,因此未敢轻举妄动。
“我途径此处,迷路多时,口干舌燥,想去小姑娘家讨点水喝,可否方便?”俊美男人眉眼倦懒散漫,将碎银尽数塞进她手中,也不管人接不接受。
“阿叔不许我带野男人回家。”黎疏桐不愿搭理他,又怕待她转身时,一记大刀横入骨髓。
于是紧张绞着手指,僵硬的立在原地,露出的脚趾不安的蜷了蜷。
一声很轻的嗤笑,似乎混进林风中,叫人听不真切。
“楚谏。你认得了,我还是野男人么?”男人的桃花眼蛊惑般注视她,浓密的羽睫缓慢翕合,像停落森林的黑色蝴蝶。
他慵懒的拖长尾音,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的音节,眼尾上挑,笑意缱绻,仿若春日桃花绽放,妖艳摄魂。
跟《聊斋志异》里的狐狸精般,黎疏桐何时见过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当即被魅得五迷三道,硬是逼自己背了几遍清心咒,才狠下心指责他轻佻的行为:“你好孟浪。”
见哄骗不了,就卖弄美色勾引我。好生狡猾的男狐狸精!黎疏桐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忽地下巴被两根冰凉苍白的手指掰正,犹如一条银蛇攀附温玉,冰凉陌生的触感使她身体紧绷一瞬。
俊美男人笑意盈盈的,恶意的轻声细语,:“你这般爱装疯作傻的丫头,嫁的郎君肯迁就你么?”
装疯作傻……!
黎疏桐呼吸停滞一秒,不等她缓神想此人怎么忽然变脸,便听见下一言。
“恐会吃些苦头。”楚谏敛了笑意,薄薄的眼皮微垂着,收回了手。
寒意窜上脊背,黎疏桐紧抿唇与他对视,脑中似炸了烟火,噼里啪啦火光四射乱七八糟。
她能听取众人心声却唯独不解这人的心声,太过蹊跷了,而且男人知晓她方才在装疯卖傻……黎疏桐心如擂鼓,绞紧的手指轻微的颤抖,察觉到对方有所动作时,她下意识后退,脚底踩到一长条软硬适中的东西,嘶嘶声作响,而后只听得一道清脆的拔剑声,白光虚影,黎疏桐近乎绝望的呆滞。
又要死了……
“吓傻了。”楚谏提着剑,剑刃血痕鲜红,漫不经心的睨她,“这么怕死?”
黎疏桐如梦初醒般,四肢发软,强撑着没瘫倒,她往下看去,是两截蛇身,切面平整,可见下手之人的狠绝利落。
这等快准狠的身手,绝不是常人怀有的武艺。
方才她后退时踩到过路的蛇,蛇吃痛便要咬人,男人这才拔剑斩蛇,此人对她应当并无什么杀意,否则以对方的身手,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黎疏桐又掀起细长睫毛,水润润的鹿眼盯着男人看了半晌,退而求其次的怯怯道:“你要讨水可到京中,还能住宿休憩,你若找不到路,我便引你去。阿叔若是知晓我私带外男回家,定要打断我的腿。”
黎疏桐情真意切,可怜兮兮的卖惨,来路不明的男人她可不敢随便捎身边,万一对方是个江湖公敌或是朝堂公敌,那岂不是会连累她和阿叔?
她将银两还给楚谏,触碰到细腻的冰凉,像条毒蛇,她心尖莫名颤了颤:“我不要你的钱,你也别跟我回家。”
“引路费也不要么?”楚谏依旧笑着望她,抛了抛手心白晃晃的银两,逗猫似的。
黎疏桐虽非大富之家小姐,却从未短过钱财衣食,自然不稀罕对方的金银财宝。她今日原本打算捉鱼的,所以着了旧衣旧鞋,看了看自己裂口的破烂布鞋,倒也理解对方用银子哄自己。
于是她顺着对方的想法道:“要的,但不用那么多。”
得赶紧摆脱这位来路不明的人。
一者躲躲藏藏,一点儿都不光明磊落,能是什么好货?再者,眼前的红衣男子美得跟妖物一般邪性,定坏得透透的。
漂亮的男人都不是好人。
黎疏桐暗自嘀咕,光滑白皙的脖颈微微垂着,如柳枝般无骨柔软,她低头仔细泥路,小心地趿拉着裂口大张的破鞋,身形娇小,如只矜贵洁癖的猫,挑挑拣拣的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