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帝师肃穆凝重的神情,苍舒夷把那句“给你立的坟”咽回了肚子。
“阿蕴,朕以前养的粉皮小蛇,可惜下暴雨,天公不作美,把她给淹死了。”
“凡物终有一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陛下节哀。”(注1)
“别整那么文绉绉的,朕听不懂。”
“无妨,陛下以后会懂的,臣的职责便是把您不会的都教给您。陛下是要刻‘阿蕴’二字么?臣可以帮您。”
苍舒夷见他蹲下躬力亲为,毫无以前见过那些文人的孤高自持,眼神略松动,“……先生刻了阿蕴,便再刻一道阿墨吧,这也是朕以前养的一条小蛇,活泼爱玩雀球,近来多下暴雨,许久不见……估计也被淹死了。”
是夜的确下了雨。
越潮恩闻声提了宫灯。
窗框边站着白天陪陛下玩乐宫女的其中一位,穿着皓粉的宫装。
一支白蟒般闪电划劈天际,照亮了她惨白又恭顺谦和的脸。
像个瓷窑里照模具统一烤出来的假人。
“公子,属下来送物。”
越潮恩接过,里面是一应俱全。
淬毒匕首、毒药、毒镖、蛊虫……
宫女的声音轻飘飘,“公子一定收好,主人说再过不久,它们会派上大用。”
暴雨中一声惊雷,似要将天际直闯闯敲破。
梦魇中惊醒,衣衫汗透,苍舒夷大口喘着粗气。
不知怎的,寝殿寂静无声恍惚若鬼蜮,她捂住嘴,恐惊动了内殿守夜的侍女宫监。
伶仃的腕探进被褥,在身下摸出了一手黏腻的猩红。
…
第二天清早卯时,苍舒夷意外提早去了书房。
“陛下进步飞快,值得赞扬。”
“先生准备给点什么奖励?”
“陛下的爱宠。”
“啪”清晰一记,一条盘好乖顺的黑背白环被放到她摊开的掌心。
蛇鳞细腻微凉。
“你……”怎么随身带条蛇。
横行恣意的少年天子难得吃瘪,潋滟的圆眼略微睁大,不可置信的模样。
越潮恩率先接话,“陛下精神不错。”
“先生也是,昨天朕狠抽了你一顿,今天看起来就没事了一样啊。”
今日陛下格外叫人顺心,课间休息时,她从书架上抽出的书被越潮恩瞧见。“陛下对前朝史感兴趣?”
苍舒夷道:“以前听过故事,大衍最后一位国君嚣三岁登基,在位二十六年,前期受宦官掣肘,后期沉迷炼药求仙,最终被一把火烧死在了皇宫里。”
帝师有些意外,“陛下清楚前朝之事?”
“朕是听奶娘讲的故事。”她眨眨眼,故作神秘,“阿母还同朕讲,据说这国君嚣,亡国后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后半生读书不倦,摩厉以须躲在暗处时刻都想着募兵复国,光复祖业。”
越潮恩不置可否,“时至今日,若钟离嚣还活着,也只是个半截身入土的老头,掀不起什么浪花。”
苍舒夷却大喇喇拍拍他肩,“先生此言差矣,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嚣即便老迈,依旧有他的子女孙儿,还未起事,怎能先说丧气话呢!”
越潮恩习惯了少年帝王随心所欲的胡诌,但还是轻叹了口气,眼色无奈,“陛下慎言,若钟离氏余孽尚存……”
“他们要来夺的,是您的江山。”
午时太后特召他们含元宫共宴,也有意考校陛下的新帝师。
不料苍舒夷又开始耍赖,称腿伤复发,行动不便。
“陛下,行宫中有步撵。”
“就算是你背朕,朕也真走不动。”
“……越某只一介书生。”
“背朕这种殊荣也不是谁都能享有的,先生,你不要恃宠而骄了。”
越潮恩:“……”
等真到了太后面前,素来无法无天的陛下倒像小鸡崽一样乖觉了。
苍舒夷蜷在角落,一声不响扒拉米饭。
新任帝师文采斐然,在太后面前毫不露怯,对答如流。
太后薛弃影是丞相薛崇棠次女,先帝在位时,前皇后薛氏长女因产后感染不幸薨逝,薛弃影因而进宫,代长姊主理六宫。
薛弃影衣着朴素,不佩珠翠,通身只一件佛珠,却依旧龙睛凤颈面容华贵,气魄逼人,“予虽久居深宫礼佛,不问前朝,可也领略过帝师诗作盛名,可真谓是李杜之才。”
“臣不胜惶恐。”
苍舒夷正夹了一块牛肚,闻言懵懵仰起头,若有所思,“什么李肚?难道李子腌渍的牛内脏肉?”
薛弃影微微颔首,身边两个嬷嬷便心领神会,上前换了苍舒夷面前被她夹过几口的菜,替成别的菜色。
“阿夷少年顽劣,劳帝师费心了。”
当日太后特地免了晚间课程,越潮恩回阁读书。
轩窗处传来细微响动,他先是警戒,见到那瞥笨拙的影子,心中立即了然。
“陛下有事为何不走正门?”
苍舒夷不算熟稔地掀开窗,笑嘻嘻,“翻窗偷偷摸摸更刺激啊,不知先生在母后面前说了什么,她今天给了朕许多好脸色看。”
“臣只是如实相告,陛下天资聪颖,用心便长进飞快。”
“少来那套,喏,朕特地给你带了礼物嘉奖。”
她顺着轩窗爬进室内,藏在身后一提竹笼明显,打开盖一看,是几只饱满油绿的虎纹大田鸡。
其中一只势头凶猛,径直跳进越潮恩书桌的砚台,叫声响亮“咕呱咕呱”,很快到处都是墨印,将他刚写好的备案搅得一团糟,还甩到了衣襟上。
“……”帝师脸上少见地浮现阴霾,他一字一顿,“陛下的礼物当真别出心裁。”
“大黄还在你手里,她挑食,朕怕你照顾不好,特地抓了她喜欢的食物来,先生别不识好歹。”
越潮恩拿竹盖扣住乱蹿的田鸡,罕见地没了沉稳,“不知陛下从哪学的本领,能有本事抓这么多‘奇珍异兽’。”
“小墨子呃阿墨教的,他们蛇天生就会抓□□嘛!学起来很容易的!”苍舒夷把重重一篓田鸡塞进他怀里,逃也似的,“朕还有事先走了,先生千万别苛待了大黄啊!”
夜时张宫监给陛下送完药,又特地迂回折到了帝师住处。
陛下走时匆忙,一竹篓田鸡全打翻了,越潮恩眉心直跳地把它们捉拿归篓,焦头烂额又见张宫监。
此人虽是太后近侍,如今却奴颜媚骨投了昭王。
“帝师今日在含元宫,可不谓是大出风头,招摇夺目啊。”
越潮恩沉稳神色依旧,他被墨洇湿的外袍还没来得及更换,“不过是些寻常书画用具,越某已遣人送了一份到公公房中。”
“徽墨、端砚、湖笔、澄心纸,也能叫寻常用具,越大人好大的语气!难道忘了若无殿下提携之恩,你如今仍旧是个南岭拣草种地的乡野村夫?”
“拔擢之恩,某没齿难忘。”
“听说娘娘还赏了帝师不少金玉名家字画。”
“身外之物,某悉数不取。”
张宫监冷哼一声,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装腔作势。
“越大人要当真不染尘世,视富贵如过眼云烟,何必自荐于昭王门下?都进宫了,还装哪门子清心寡欲?”
“某志在别处,亦有所图。”
越潮恩摆好砚台,响声不轻不重,张宫监意外瞧见他黑而沉的眼神,黏湿滞重,如有实质。
张宫监被吓了一跳,这穷乡僻壤的酸臭书生,哪来那么唬人的气场?!
他正欲开口再酸两句,却闻到一阵刺激的古怪气味。
“什……啊!”张宫监身体一软,轻飘飘倒下,像漏气一般。
“刺客呃……嗬、嗬。”张宫监徒劳抓住他衣摆,似有话要说。
他颈部被一根铁箭贯穿,血流如注,发声困难。
越潮恩蹲下贴近耐心聆听。
“咱、家…还不能死,还有个……惊天大秘密,没来得及告诉殿下……你救、救。”
声音戛然而止,越潮恩一根细针轻而易举结束了他的性命。
他脸颊溅了些血,玉面沾红,像堕道修罗,面色依旧淡然仿佛无事发生。
“张公监,一路走好。”他略微勾唇,笑意浅淡,“既是秘密,还是带进坟墓更稳妥。”
出了门,炽气扑面,红光冲天,整座行宫都浸在了赤血般的汪洋火海当中。
延廊大理石地面上一抹鲜明的墨痕。
越潮恩心道不妙。
陛下离开之后,又去而折返了,还是他面见了张宫监之后。
苍舒夷一头扎回寝殿,沿路宫监侍女悉数毙命,连宫廷卫都倒在了乱箭当中,到处尸山火海。
她踉跄扑到床前,颤巍巍找出什么物什藏好,回头,帝师挺立清隽的身影扎进她眼底。
“爱爱、爱卿什么时候来的?”
苍舒夷惧得一时不知是哭是笑。
“陛下在臣那处落了东西。”越潮恩伸手,掌心里赫然是她偷听逃窜落在走廊的锦玉坠。
“……”被抓现行,苍舒夷笑得比哭还难看。
帝师轻声道:“陛下,走吧。”
“去、去哪?你别过来!”她陡然提高声音。
越潮恩轻叹一口气,动作缓和地替她系好腰间玉坠。
“行宫遇袭,陛下见危,臣是来护驾的。”
注1、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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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