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夜幕里,院外仍悬明灯,尚有护卫守在院墙外。更远处传来稀疏脚步声,应是有仆从在夜巡。
竺影从主屋里出来,轻手轻脚推门回屋,还是把浅睡的翡儿吵醒了。
翡儿在榻上翻了个身,小声咕哝道:“竺姊姊,这么晚才回来啊。”
“抱歉,吵到你了。”竺影淡淡应声。
翡儿道:“真羡慕你啊——”
竺影安安静静听她嘴里冒出的鬼话。
“姊姊懂得的多,总能为殿下排忧解难,只是未免要辛苦些,正所谓能耐越大……能耐越大嘛。”
她说这话时,一半清醒着,一半又回了梦里。本来想出言安慰,一出口成了稀里糊涂的梦话。
竺影无心听罢,又解衣躺下。
难得有时间沾枕,却怕作息就此颠倒,不敢睡太久。
翌日晨起梳洗,见妆镜台下摆着衣案,案上一套新的褶衣罗裤,便知今日还要出门。
前院不设筵席,主家命人往后院来送膳食,太子殿下与一众官员用罢早膳,又将前往其余的郡治核实灾情。
瞿太守照太子吩咐的做了,一旦以名利诱之,梁氏果然愿意捐粮,拿出了足足两万石?并州其他有名望的士族纷纷效法,多多少少也捐了一些。
这几日各地纷纷设了粥棚,依旧按常例发放粮食。消息一经传出,离乡逐食的饥民开始折返,回到故土,却有不少不堪冻馁的,已死在了半道上。
州府另又拿出一笔银钱,雇用劳工安葬无主亡者,修建避难所。
历年朝中派使臣前去安抚灾伤,所做的无外乎如此。
各项措施施行下去之后,民生渐渐好转,乡间道路旁,不见那么多饿死骨与流民了。
只是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仍不满足。
梁中正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于是只能亲自督促童仆,不敢在饮食起居上怠慢半分,近日准备的肴膳也是仿着宫中的规制,极近柔嘉,奉着上好的茶,熏着名贵的香料。
已经过去好几日了,梁叡仍是得不到太子殿下的好脸色。
再这样下去,等殿下回了朝中毁谤他半句,他这仕途不就止步于此吗?
于是愈加着急,他在给太子献殷勤一事上,愈加“变本加厉”、锲而不舍了。
尽管太子身边的宫人早提醒过,殿下不喜奢靡,不必在饮食方面多费心思。梁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顿折腾下来,太子殿下的脸色比从前更黑。
竺影也深受其害,孟闻时常抓她做苦力看账,她时不时便要到主屋去,那屋里香气浓的,怎么掸也掸不开。
也总算懂了,为何这几日回冷了,太子殿下却更情愿待在屋外。
再名贵的香料竟梁氏这么一烧,跟烧柴似的半点个不心疼,也难脱离一个俗字。
晌午,前院的仆从又捧了膳食送过来,七荤八素,跟昨日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食箸换成镶了玳瑁的象牙箸,盛菜的碟也由漆陶换作了金银器。
太子殿下提起筷子,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梁府的婢子还垂首立在眼前,他怕是下一刻就要把筷子丢出去。
末了,也只是一口未动便投箸,无可奈何道:“无甚胃口,撤了罢。”
婢子问了怀镜道:“贵人姊姊,可是今日饭食不合太子殿下口味?太子殿下有何喜好,能否请贵人姊姊去问了,奴回去请庖厨重新做了送来。”
怀镜也只能摇头叹息:“第一日,我不就说过了吗?”
婢子懵懵懂懂的,回前院传话去了。
连竺影也看不下去了,举书掩了半张脸,笑得幸灾乐祸。
梁叡似乎不怎么通人性,猜不到太子殿下这怪人脑子里想的什么,除非他亲口告知了,不然梁中正只会变着法子地谄谀,在这条路上走到黑。
说蠢也不蠢,毕竟单单讨好太子一个人,要比安顿好云琅数万灾民付出的人力物力,少得多得多。
如果竺影没算错的话,送到云琅的赈灾银粮被贪了一半,吐出来的就只有两成。
孟闻心知肚明,却也不好发难。
现下他食不下咽,许是还在为那一大笔不翼而飞的钱粮发愁吧。
孟闻回屋换了身衣衫,正过衣冠。走出门来,看着檐下的竺影,道一句:“走了。”
“哦。”竺影方丢下书,忙不迭跟去。
近几日都是如此,已成习惯。
太子殿下遣人办事的法子就是抓苦力,接连两日不见角音,竺影就成了那唯一的苦力。
随行官员里也有詹事府的,还是陛下亲自指给他的,他偏偏放着不用,不知是信不过还是怎么的,专逮着竺影一个人薅。
人在屋檐下,她暂且容让一番,等回了京城,势必要报复回去。
太子殿下今日不打算出城,竺影只随他在云琅城中巡看。
正午,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支起粥棚,热粥刚出锅抬了过来,那处早就挤满了人。几个士卒费劲维持秩序,还是乱作一团。
饥民探出胳膊脑袋,使劲伸远了碗,分得一碗薄粥充肠,稀里糊涂下肚,碗底空了无法再续,便只得不舍地徘徊在四周,眼巴巴地看。
那点分量压根不足以饱腹,勉强吊着一口气活着罢了。
只怪上头的人,容让他们活着,永远吃不饱地活着,偏又让他们看见前头似有若无的希望,裹着饥肠辘辘前行。
使他们仅有心求存,无心造反。
太子这回没有去到人群中,而是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一语不发。
竺影猜测,他最后一点未泯的良心,也将在短短几日后烟消云散。
这些事看多了,自然而然也就麻木了。
“同我讲讲,从前的云琅是什么样?”孟闻喑哑着声,突然道。
竺影道:“殿下,我已经讲过了呀。”
孟闻道:“再讲一遍也无妨。”
竺影便又开始娓娓叙说。她讲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讲牧童摘桃,樵者拾杏,讲遍古书古画上的渔樵耕读。待及她说到云琅的某位官员深得百姓爱重……
“爱重到何种程度?”她自问自答,“当他在严冬腊月病发时,百姓闻知消息,皆忍不住会为他落泪。”
刻薄的太子殿下听了,抛来句不轻不重的质疑:“是么?”
竺影反问:“殿下竟是不信吗?”
他说:“耳听为虚。”
思及过往种种,竺影苦笑:“殿下怕是难有眼见为实的机会了,今人又有几个,会在百姓受贫寒之苦时,为之落泪呢?”
眼前之人,他就做不到。
睢言转而笑问:“你说的这人,莫不又是鼎鼎大名的祝令君吧?”
她胸中酸闷着,来不及点头或摇头,只是为那人遭旁人误解而痛苦。
其实她想去辩驳。一经思量,还是选择不去做这无意义的事。
到最后,她一反常态笑答:“旧人旧事俱往矣,不再提也罢。今日在城里为民众捐粮施粥的可是梁氏啊,没准梁中正真能博得乡人感颂,勒碑刻铭念其功德。”
他听了,“哧”地笑了一声,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又在城楼上伫足一会儿,看城中施罢粥粮,百姓大多散去。竺影也随他归往梁府。
刚刚绕过影壁,入了二门,梁中正便亲自迎来,端着一副谄谀之态,一路跟随着,仔仔细细向太子殿下汇禀并州的诸多事宜,事无巨细。
竺影看得出来,孟闻有些头疼,无外乎点头糊弄过去。
他也是一个戴着假面,依靠假言假语和虚情假意求存的人。
哪怕他此刻极其想将梁叡痛骂一顿,可还是忍住愤慨,违心称赞:“做得不错,若陛下听闻,定会对中正赞赏有加。只是还有一事,须得与中正提一提。”
梁叡听了前半句,眉头刚刚舒展,又在太子后半句话出口时,拧成一团,恭恭敬敬道:“还请殿下明诲。”
孟闻道:“陛下因昨年灾荒,避正殿,减膳食,俭省开支亲做表率。中书令在京中的府邸,也散了半数奴婢从良,半年以来,不集社不设宴,以削减府中开支。梁中正身为中书令的族弟,不说仿效,是否也应当在平日饮食上多注意一些?”
梁叡终于恍然,难怪难怪。当即忍不住欣喜:这下好了,往后借节俭为由,每日只需往太子院里供给粗茶淡饭,府里开支又省一笔。
他连连点头应了。
孟闻观他,如看一个傻子。
其实梁叡应该庆幸,亲往北低督责的是太子,而非襄王与齐王当中的任何一人。
襄王自是乐意与梁氏狼狈为奸,只不过分赃之时,孟觉势必要占大头,梁叡也仅能分得些残羹冷炙罢了。
若换做是孟晓,他背靠的是当朝宰辅尚书令,浑然不怕得罪梁氏,不论你贪了多少,都要给他一厘不差地吐出来。
比起前二者,孟闻处理这些事的手段已经太温和、太温和。
好不容易打发了梁中正,使他不再跟着,孟闻便要回后院休息。
竺影亦步亦趋跟随着,忽而想起方才绕过前厅之后的一道院门时,太子身后乍现一面雕花的石墙,那墙上的纹理,是否正是流纹石刻。
恍惚间还以为是错觉,那墙怎会出现在前院?
她蓦然出神,停在原处,孟闻随口问道:“怎么了?”
竺影问道:“殿下今日可还要出门?若无旁的安排,可否准我四处走走?”
孟闻道:“就在梁府里,别到城里乱窜。”
她乖觉点头。
孟闻便知她又要到院子里刨土,并未多问,随她去了。
有几日不见角音踪影,孟闻归时,他已在院里候了半个时辰,身中携着几封密信。
进屋合上门来,孟闻问道:“查得如何了?”
“这几日属下带人前去边境守着,盯着那些行商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守株待兔,截得几封国中与乌护往来的书信。”角音解释完,将信件一一呈给他看。
孟闻读罢了信,勃然色变,忽然冷地一嗤:“看来账上那些不知去处的钱粮,已找着下落了。”
却不是个好消息。
因着信里有一条比贪腐更重的罪——卖国。
密信当中写得明明白白,并州官员每年都向乌护使者行贿,送去过冬所需粮草,以求边境宁佑,乌护便承诺不再来犯。
余下的四万石粮与二十万银两,便是被人拱手送给了乌护,再无法追回来。
须知这些只是今年送去的,岂料往年又送去了多少?
来时只闻北方边境已有四年平和,谁能想到和平竟是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换来的?
起初太子知道了这一切,看到饿殍遍野,官仓被蠹虫吃得一空。他费尽心思去弥补,去追回,却发现四梁八柱都朽了,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世人发现白蚁时,便该猜到,其实那整根梁柱都已被蛀空了,但使你轻轻一碰,便会坍塌。
至于信上的卖国者何人?
睢言的目光在信的末尾落定:云琅太守瞿良。
刚直凌厉的笔锋背后,却藏着他在外族侵略之下被压弯的脊骨,一副甘居人下的卑末口吻。
孟闻收起几封书信,思及信中贿和、私通外敌种种孽行,不免冷下心来:“念他多年以来爱民勤政,更是亲自为百姓求粮,我本想保他,如今看来是保不住了,他怎么着都难逃一死。”
逢此时,梁府的仆从进来同宫人传话:“劳贵人通传一声,便说是瞿太守在府外求见。”
怀镜将话带到太子殿下跟前。
其实越级上报本就不妥,瞿太守已是第二次僭越行事了。
怀镜等了一会,没等来太子殿下答复,又请示:“殿下不想见的话,小人便前去回绝了。”
孟闻道:“叫他进来。”
正要找他问罪,他反自己送上门来。
怀镜便去回了仆从。
须臾,太守经仆从牵引,到太子所居客院中。
瞿太守进门,向太子行过礼,取出份账簿递与太子身边的宫人。
“下官谨依殿下所言,往云琅几个士族家中借粮,各家所捐钱粮已一一抄记在册,下官谨呈账册,还请殿下过目。”
怀镜接了,太子漫不经心摆手,示意先放在一旁,晚些再看。
瞿太守拱手在袖中,本该退下,却欲言又止。
孟闻道:“瞿府君还有何事要禀?”
瞿太守遂心一横,直言了道:“请恕下官斗胆,士族借粮解了燃眉之急,”
孟闻明知故问道:“不知府君所言指代何人?”
瞿太守躬身长拜道:“下官所言之人,乃是并州中正官梁叡。梁叡在任两年玩忽职权,庇纵贪赃,昨年领并州赈灾之务,却欺上瞒下,弃置州郡数万子民性命于不顾!殿下怎可姑息,留此**乱官场?”
太守句句诚恳,字字诛心,孟闻听了反而一笑,轻悠悠丢过一句:“你说的这些,我却未尝见到。”
瞿太守抬起头来,竟是呆楞住了,哑口张皇。
孟闻道:“我念府君在任日久,官声颇好,纵你几次三番僭越禀呈,我也姑息不计较。身为太守,好好察吏安民便罢了,他梁叡做了什么,何须你来计较?”
瞿太守进而说道:“可官场之弊尚未破除,人人居其位不谋其政,反谋其名、谋其利,长此以往恐成附骨之疽!”
孟闻反问道:“不然瞿府君以为,应当如何?”
瞿太守顺势道:“北地积弊已深,诚宜趁此时揪出了祸根来,加以拨乱反正,整肃官场。”
好一个拨乱反正,整肃官场。若非方才见过了信,亲眼见着信中署名钤印,孟闻真要信了他的大义凛然。
“那好。”孟闻说道,“我且问一问你,三月前朝廷已经派了赈灾款来,送至云琅的粮食足足有二十六万石,银钱四十万两,流水一样的钱粮挥霍出去,仍是留下个补不完的窟窿,如此大的罪责你要谁担?至于赈银流水这样大的一笔烂账,库府出纳几近半数都对不上,莫非这些事只是梁叡一人所为么?”
瞿太守视线飘忽,犹是咋舌不敢言。
孟闻起身,持几封书信走下阶来:“这些你既答不上来,我便挑一个你能答得上来的问题罢。”
瞿太守拱手作揖,把头低了又低,洗耳恭听。
孟闻行至他身侧上,见那一副垂首作低的样子,语气陡然尖锐:“我的下属在边境截得几封传信,发现并州官员私下多与乌护勾结,更与使者往来密切,屡行馈送之事……”
太守行揖的手举得颤颤巍巍,花白的鬓角间,流下一道道冷汗来。
“至于那送信之人,我万万不敢相信,竟是瞿太守您啊——此罪,你认是不认?”
话音落毕,那些载满他罪责的书信也一并从眼前落下。
此时,他尚还能端直身子,义正辞严为己开脱:“下官谨奉朝中旨意,怀柔远人,不可开边衅。多年以来皆是如此,不觉此番行事有何过错。”
孟闻冷道:“通敌卖国,以贿求和,光这一条,便是死罪难逃。”
瞿太守一口咬死了:“下官为保北地生民,不得已才出此下计,保了并州多年安定,朝廷与民休戚,下官不知何罪之有!”
“你岂不知?”孟闻听了他的滑稽之辞,不禁发笑,声声质问道,“岂不见卫懿晋愍之昨日?岂不闻周幽倾国之下场?往代殷鉴种种,岂可不怀经远之虑?乌护屡次犯我北土,夺我北地十一城之事,难不成北地之人先已忘怀?仅过七年,今人只称那十一城为胡地,任由胡人内徙,甘与胡人为睦邻,长此以往,莫非也要自冠胡姓以胡人自居?”
并州久经风雨,往事历历在目,这番话戳中了太守心中痛处。他终忍不住跪伏于地,掩面低泣道:“国家四分五裂,北边的乌护联结乌丸屡屡来犯。年年要打仗,一场场仗打输了,动辄割地纳贡,面临上百万银的赔款,一次战败就要输光一郡十余年的积攒的基业。那可都是百姓辛辛苦苦种的地,交的税啊!”
孟闻斥道:“你私底下奉给乌护的好处,不也是从百姓手里出?”
“至少北地与乌护四年不启边衅,如若不开战,便不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在战场上。”瞿太守与之争论完,便又哭,“当年战场了折了四万兵将,家家户户挂起白绫,往昔悲恸不复眼前乎?下官常常在想,若是这场仗不打就好了。明知是必输的一场争战,不去打就好了……”
“唉——”孟闻气得闭眼背过身去,挥袂怒道,“你已迂腐至此,无可救药。”
当下命人将这贼臣押解了,关入州府大牢。
竺影本在后院“闲逛”,碍于前院时常有人来往,她身为太子“近臣”,莫名出现在那里,未免太过引入注目。
正在想方设法,如何近得了那面墙,而不被旁人发觉,思绪却被一阵嘈杂打断。转头就见原本衣冠齐整进门的瞿太守,这会被人剥去了官服官帽,押解出府。
竺影寻人打听一番,才知是太子动怒,要将太守被撤职下狱。
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墙不墙的了,她撂下手头上,迫不及待奔往后院。
一头扎进屋子里,目光直直睨向席间坐着的孟闻,不大和善。
孟闻正气头上,见她不管不顾闯进来,先是一愣,随即抬手屏退了旁人。
等角音与怀镜都出去了,方才轻声呵斥:“这是要做什么?进屋一不叩门,二不行揖,到底是不知礼。”
素来胆小慎微的她,今却壮着胆子追问:“殿下因何将太守下狱?”
孟闻才被瞿良气着,此番她也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他为此又多气恼几分。
临着质问,睢言便将信丢给她看,眼中蔑冷:“好好看看罢,你算的账,倒是准的。”
竺影拾起地上的信,字字句句卒读,直至看到落款,指尖连带着纸页都开始发颤。
信中有几笔贿款,与她那夜所算的账,堪堪对得上了。
耀目的阳光下,白纸黑字的罪状扭曲成腐蛆。
事实怎么会是如此?
她紧攥那一纸罪证,抬起双眼凝注,似还想出言申饬些什么。
孟闻一眼读出她心中所想,直言掐灭那些念头:“不必来质问我。角音已经核实过,他也亲口认了,断不会错枉了他。”
她沉默了半晌,将那一沓信纸拢了,整整齐齐放回案头。却仍不死心地,继续问道:“殿下,可不可以让我去同他说说?”
“你去同他说什么?”他嗤笑完,又否了她不情之请,“事已至此,他难逃一死,你同他说什么都于无济于事。”
可他又怎知竺影想说的是什么?
所幸廊下无人,门窗紧闭,竺影才敢在两相对峙时,一步步向他走近。
本欲兴师问罪的唇再度阖启,她说:“通敌卖国之人,纵然死不足惜。若说他是历经宁朔八年一案的证人呢?”
话锋一转,竟是比睢言先前的质问还要来得尖利。
“你说什么?”睢言本端了杯盏来饮,送到嘴边又搁了回去,强忍下心中的不可置信。
她怎么有胆量?偏偏在这时才提起?
屋中有一瞬的死寂。
过了很久,她才忖度出一番措辞,一字一句道:
“九年仓促结案后,物证俱毁,人证皆亡。唯有瞿太守长久留于任上,足足有八年之久,怕是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了。当年并州因何无以为继,观星楼为何会毁于大火,乌护人何以攻得进北地,那些军费与四百万赈银究竟落入了谁的口袋?这一切的一切,太子殿下难道就不想问一问吗?”
声音轻得,只有屋内人才听得清。
孟闻抬手箍住凭几,当下已无法安坐,仍然冷道:“亲历这案子的人多了去,偌大的并州,不是只有他一人生了眼睛。”
竺影道:“可是殿下,能够告诉您真相的,便再没有别人了。所以我只恳求您,能否让我亲自去同他说?我并没有说谎,当真求您——”
孟闻凝视着她道:“可是竺影,我凭什么相信你?”
前不久,她在前往云中的马车上权衡利弊时,尚着急于将自己撇清。
竺影想了想道:“殿下知我父母在并州,那便以他们起誓罢。愿以我家人的性命作担保,竺影在此一事上,绝无欺瞒。”
他终于首肯,道:“好。”
也算在这一事上,与之同路。
*读《天朝的崩溃》绪论《由琦善卖国想到的》有感,才有了瞿太守这样一个人物形象,起初他的确是一个爱国爱民好官,可是思想的局限性让他没有办法做到完完全全的善。
学历史的时候,对待每一个历史研究对象都要如此,须得尽可能地剖出人物的正面与反面,太难。有一次提交了关于某研究对象的论文,老师说不行,你这研究的角度太片面了,不能只写他的成就啊,还是要带着辩证的目光去看。(什么鬼?要我去扒他黑料?这历史我不学了!摔书!)最后,窝囊的还是我带着浅薄的见识,尝试去批判。(他势必要遭受我带着偏见的抹黑,真惨。)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笔下不见得会有完美的角色,当我拟出ta的名姓开始,ta就得准备好接受我泼过去的墨。
关于瞿太守的困境,初中时听历史老师讲清鸦片战争,她提出过类似的问题,清政府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败,面临越来越高的赔款,是不是选择不开战,就可以规避这样的赔偿?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是涉及国家尊严的领土之争,不战而降称臣纳贡是耻辱,不是长存之法。早在先秦时期,韩非子就给出了解答:“今日割五十城,明日又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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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拟行路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