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了,殿下。”
竺影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直视他。
这些话中,难得没有谎。
她言说过后,孟闻却缄默了,喉间哽住了似的,始终没有开口。
只看她眼中亮晶晶的,像盈满了月光,仿佛再多一些就溢出了。
往仔细了看,那不是月光,是泪光。
可那她的泪终究没溢出一丝半点,很快随风干涸了。
并非出于恻隐,他只是不愿见人这幅情态,这幅样子。
那双眼怎么看,都不像装着那么多阴谋。
否则他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谊,值得她为了旁人甘愿走进围场,乃至连性命都不顾。他没有问,陆芃也没有说。仅有只言片语轻飘飘地带过,拼凑出一个并不完整的她。
他不说话,竺影又开口道:“小人斗胆,说了这么多,放肆了。殿下可还有其余话要问?”
“没有了。”孟闻看向别处,说道,“叫你来,不是问这些的。”
竺影道:“若无旁的事……”
“有。”他答得干脆,不给她半点临阵脱逃的机会。
孟闻记起此行的目的,问她道:“你在云琅长大,对并州的事,了解多少?”
竺影想了想,回道:“我十二岁就随父亲到京城了,此后再没有回去过。从前的事,记不得多少。”
孟闻道:“若我说,此次并州之行与你父兄有干系,你仍旧作此答复么?”
竺影愣了,原来在这儿挖了坑等着她,还是承认了她的欺君之罪吧。
“殿下恕罪,小人虽忘了许多事,但仔细想想,也是能依稀记得起一些的。”
孟闻道:“侍郎容桢,与孟觉派来的人,我皆信不过,此行,我需要你与我同往。”
竺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莫非在太子殿下眼中,她就信得过了?
岂不知不久前,她还是被宜夫人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谋害陆皇后的嫌疑尚未洗清。
这一切都太过顺遂,她不知孟闻是何时开始转变,或许是陆芃同他说了什么。
孟闻道:“不久前,襄王曾向我讨要你,我当时说,留你有些用处,如今该是兑现之时。”
竺影道:“小人记得。”
这话落在竺影耳中,就是**裸的威胁。
若她有朝一日背弃了东宫,或是于太子毫无用处了,太子会如何处置她?
把她交给孟觉吗?
旧恨加上新仇,孟觉自有千百种方法,叫她生不如死。
她此时不敢反驳。
孟闻又道:“可曾听闻鸿初年间发生的一件事?”
竺影问:“是何事?”
孟闻道:“多年前,会稽的周家出了个世间鲜有的英才,名声之大,甚至盖过了当今祝令君。后来民间就有了传闻,说得此子与祝君,则天下可定矣。然而上京的人不蠢,谁都看得出来,是有人在借机造势。后来流言传入了宫中,先帝召那周生进京,要试一试他的本事。你猜后来如何?”
竺影道:“周生有谋,却不知审时度势,今上方一即位,便杀了他。”
她曾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不论是朝中重臣,还是一国天子,都不容许搅乱国朝稳定,打破朝堂平衡的因素存在。
再好的利器,也要握得住,才能称得上有用。
至于那些不堪为用的人,斩草除根一劳永逸,是最简单的办法。
孟闻道:“你很聪明,这也就是为什么孟晓留下了你。可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有时,会害了你的性命。”
聪明?
说的是她吗?
竺影还以为他喻指的是如今的祝从嘉。
他接着道:“留你这样的人在身侧,是变数,也是祸害。我不敢赌,也没心思去赌你的忠诚。”
他果然还是不能完全信任她。
孟闻道:“我明日将往北地,至于你是否要跟着去,来日是要留在东宫还是齐王府,由你自己来选。”
他说完了便拂袖而去,将要离开这高台,不给竺影忖度的时间。
真是个狡猾的人呐。
竺影一边想着,一边跟上他。
月色广袖翻飞在她眼前,他的发丝一丝不苟地被束起,唯有两条发带在飘荡。
月亮一寸一寸地西移,慢慢被高处的枝柯割裂。
他明知她父母在并州,知她故土在云琅。
权宜之计,眼下除了东宫,她根本别无他选。
但这位太子也是可怜,偌大东宫,竟连一个可信之人也无,不然怎会将筹码落到她身上呢?
竺影一面追上他,一面说道:“愿与殿下同往。”
“好。”他唇角牵起一抹弧度,“行李已替你收拾妥当,明日卯时动身。”
竺影哑然,他就没有考虑过她会拒绝吗?
回到东宫,她房间的灯竟亮着。
推门进去,原来是陆芃正在给她收拾衣裳。
陆芃道:“听闻北地很冷,你多带几件外衫吧。”
竺影问:“去并州的事,是你跟他说的?”
陆芃道:“我没说更多,更没有说你和祝家的事。”
“嘘——”竺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将陆芃装好的衣裳拿出来几件,“开春了,并州不会冷。”
陆芃道:“你多少年没回去了?岂知现在的并州是什么物候?”
竺影听完默了一阵,并州云琅城是她的故土,可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入故里。
整整八年。
于她而言,那个地方实在算不上熟悉。
陆芃察觉她情绪不对,便与她聊些别的事:“今日我要替你装一套墨宝,竟被我那表兄责骂了,他同我板着脸道,这些无用的物件少带些,她又不是去消遣的。你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她奚落完太子,竺影又笑了。
竺影几乎一整夜没睡好,她要去云琅的事,太过突然,没机会告知任何一人。
孟晓不知道,祝从嘉也不会知晓。
像是孟闻有意而为之。
前路未知,怀着一种怪异的情愫,她随东宫的队伍,踏上只属于她的“归途”。
除了护卫的数百甲士,太子此行只带了角音这一个亲信,那个叫做商音的没有跟过来。
竺影同照顾太子饮食起居的宫人挤在同一辆马车里,跟在他的轺车之后。
而后是随行的官员,有十余个,竺影只认得容侍郎。
这一路行得很慢。
初春的郊野,没有什么好景致,途中也颇为无聊。
另三个宫人,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十**岁,一个唤怀岫,一个唤怀镜,还有一个年纪尚轻的,才十六七岁,唤做翡儿。
几人都从民间来,身世底细都干净,平日里在东宫的恩光殿侍奉着,本分规矩,不曾逾礼。
只有竺影成日在太子书房里,同书虫做伴,与这些人不相熟,也就聊不到一块去。
她一个人时,只能靠翻书消磨时间。带的书也不多,一篇叹逝赋,她翻来翻去读了数遍。
又入夜了,离最近的城池还有八十余里,队伍已经疲乏不堪,连拉车的马屁也驱驰不动,只得在野外驻扎暂歇。
星垂平野,旷地上升起了篝火。
竺影坐在火边,没什么事做,依旧是翻书。
角音捧了一堆柴薪过来,骨碌碌一把丢进火堆里,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竺影赶忙合书退远,却还是避之不及,火星在她的书页上焚了一个洞。
她狠狠瞪了角音一眼,那家伙却得意挑了挑眉,眼中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竺影道:“这是洗春阁的藏书。”
只一句话,就让他的笑凝固在脸上。
她问:“怎不笑了?”
角音不说话。
竺影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远离了那堆篝火。
不远处,一棵枯树立在旷地正中,肆意向四周延伸它的枝干,树上有老鸦叫唤。
待有人走近,那老鸦又惊走。
竺影抱着书,本来要过去的,却看到树下已有了人。
是太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甲士。
他负手而立,面向的正是正北方。
中原北望六百余里,见峰峦如聚,云烟似海,那儿就是竺影的故乡。
孟闻问身后甲士:“还有几日能到并州?”
甲士答:“仍需两日。殿下。不过云琅在并州最北,入了并州地界,还要往北再多行两日路程。”
“好,你先回去罢。”孟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两列守卫在旷地边缘巡逻,树下就只剩太子一个人了。
那影子孤伶伶的,有些落寞。
他刚才西苑里出来,是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实权的太子,却要挑起许多东西。
北地黎民的生计,数个家族的冤案,生母的死因,也许还有与陛下的那桩交易。
梁氏势力愈加猖獗,尾大不掉。他自请去往北地赈灾,是为了从民间积累声望,破开局面。
可是他不知道,北地的生民,最痛恨朝廷的人。
在他们眼中,当朝天子不是一代明君,至于这位太子,也未必会受人尊重。
倘若他要在并州重建高楼,便要背负劳民伤财的骂名。
这活齐王不敢揽,襄王更是不曾过问,唯独他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往北地来。
竺影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到他跟前去晃悠,不是徒惹人心烦么?
太子殿下好像会读心,她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他转过身来,正是看着她的方向,说道:“何不走近些?”
“畏畏缩缩的,来探我的虚实吗?”
“啧。”竺影暗骂了一声,挪着步子穿过稀稀落落的野草。草上露珠挂在她裙摆上,等到膝上传来寒意,腕骨也隐隐作痛,竺影她才发觉,北边的春来得更迟,夜里还有寒露。
竺影道:“这儿冷啊,殿下,怎么不到篝火那儿去?”
孟闻道:“人多,太聒噪。”
若是嫌人声嘈杂,大可以将那些人赶离篝火堆,他偏偏不这么做,只是一味拉她一起吹风受冻。
原来刻薄的太子殿下也怀揣着一颗仁心,不忍旁人受冻。
怎么?他的仁心分给了别人,刻薄只分给了她么?
竺影又腹诽许久。
孟闻就着干草堆,席地而坐,继而看向她:“同我说说云琅的事。”
“啊?”竺影也坐到他身边去,问他,“云琅的事多了去,一时半刻讲不完的,殿下要听哪一些?”
他道:“还有四日才能到,时日长得很,便从最远的说起。”
“哦。”她不情不愿地应着。
原来拿她当消遣。
于是她真挑了最远最远的话头,慢慢说起。
“梁国之北,有山高耸入云,山间雾霭环绕,凝聚似琳琅,风过如鸣玉,故而当地人将这山唤做云琅山……
“山下有城,亦名为云琅。”
“是云琅郡志?”孟闻出声打断她。
“是。”竺影点点头。
孟闻道:“我读过,书中的事不必说了。”
竺影不由烦闷,除却山川形胜,风土人情,她还能说些什么?
他又道:“你父亲曾是云琅太守,不妨讲讲他的事。”
竺影懂了,他想听官场中的事。
可她不想提起竺家,说她父亲从前为官时千般好万般好,最后还是成了君王眼中的罪臣。
再说她幼时只爱读文章,又有几年随名师学艺,对官场之事知之甚少。
竺影道:“祝令君也是从北地来的,还是说他的事吧?”
孟闻道:“好。”
得他首肯,竺影另有一份长篇大论在心中,娓娓道来。
太子似乎对她口中乏味的旧事无甚兴趣,不论她讲什么,他都神色淡淡的。
赶路总归累人,他大抵也疲乏了,中途不怎么说话,偶尔会问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
饶是如此,余下的路程,这厮硬是缠着她讲云琅的事。
于是她也不与那几个宫人同乘了,而是直接到了太子的轺车上,权当是他百无聊赖的消遣。
接连几日,早就没了最初的滔滔不绝。
竺影断断续续地讲,孟闻在低头翻书,看的正是她拿来的那篇叹逝赋。
待他翻到残缺的那页,看到纸张上焚出的小洞。
他一皱眉,竺影就止了声。
纤长的指节夹着纸张,翻过了被焚毁的那页。
他若无其事道:“怎么不继续了?”
竺影道:“太子殿下,奴婢是人,也是会累的。”
“那你歇着吧。”
他总算大发善心。
竺影浑浑噩噩坐在马车里,凭着车窗,看帘外景致摇摇晃晃。
道旁春草不盛,唯有远山广袤无垠,起伏错落着,像一堵跑马墙,朝天际延伸而去。
山峦之后,城郭缓缓显露。
原本的疲乏已不见踪影,竺影登时坐直身子,凝目眺向远方。
日赶夜赶,终是到了云琅。
这一次是弃了手头工作,赶上了更新[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春回醒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