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15章 死因

郑燕峤的语速缓慢，语气也阴恻恻，低垂的眉眼阴翳，整个人都沐浴在阴暗的情绪下，只有一双看着贺其玉的眼睛尤为深情温柔。

“欺骗？”贺其玉怔然地看着他，他的话什么意思，他从前欺骗了他？

欺骗……他的欺骗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他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之间不必多说什么，只一个眼神，一个隐晦的句子便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

郑燕峤没说话，只回答了句：“如果我欺骗你，那一定不是出自我本意。”

“不想骗你，可你知道了一定会害怕我，我又不想你怕我，我只能这么做。”

“我只有你了。你是我留在这的唯一理由。”

郑燕峤说得真挚无比，而贺其玉的心也如他所料，软的一塌糊涂；刚刚的他还正没缘由地害怕他说话，害怕他说出让他痛不欲生的话。

他刻意低眉敛目，等待着他的审判，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

贺其玉眼皮微颤，他竟也不敢看向他。

他们就这样，不敢看彼此，遗落的视线中却都有着彼此。

贺其玉不禁想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抬起视线，郑燕峤也无法不去注意这专注的凝视。

他一直都想再拖一拖，可看到他坐在地上恐慌无助的那刻，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想摊牌，想告诉他一切。

郑燕峤比贺其玉自己还要了解他，他怕、他惧，要是等到他主动拆穿这一切时他可能会成为被抛弃的人。

贺其玉捏紧双臂，成一个保护的姿势，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欺骗我一辈子？”

郑燕峤也曾以为他可以瞒一辈子，他惨淡一笑：“我以为我是可以的。”

“但你已经知道一切了。”

“不是吗？”

“那只鬼告诉你了，而你也一直怀疑我，怀疑我是鬼。你的怀疑是对的，我欺骗了你，我不想让你发现。”

“我怎么能欺骗到你呢。”

贺其玉好像在一片虚空中看到了他失魂落魄的脸，他不愿去想他曾经欺骗了什么，他倏地严厉制止：“闭嘴，不要再说了。”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他冷冷看着还要说什么的郑燕峤，提高音量：“我真的知道了。”

尾音还没完全消失，他就跳进了郑燕峤怀里，死死都缩在他怀里，箍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怀里的温热似乎让郑燕峤也拥有了人类的体温。

他确定了郑燕峤舍不得他，确定了他对他的爱大于恐惧，他总是对他心软。

贺其玉的确心软、也的确害怕。

他跳脱出一个围城之后他才看清他这么多的怪异之处。

郑燕峤脑子里充斥着他值得怀疑的所有事，回忆起他们经历过的一切。

他是鬼又如何，他依旧爱他，依旧想和他在一起。

他这么费力地维持一个正常人地模样，只是为了他而已。

还有，他还没求证。

他继续不厌烦地催眠自己。

贺其玉为爱奋不顾身的勇气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他轻声说：“我不害怕你，是你，我就不会害怕。”

不停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他。

“我知道你不会害怕。”郑燕峤异常肯定道。

对于郑燕峤来说，贺其玉的话已经胜过了一切，他不在乎他的心底到底怎么想。

他知道，他这样很自私，完全不顾及他的心情，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只有这么一次与他在一起的机会了。

贺其玉只能心虚地点头：“对，我不会。”

两人对视一眼，贺其玉不禁缓缓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我。”

郑燕峤不躲不闪：“我知道是我辜负了你。你一直想得到家人的祝福，不过是想要证明我还活着，我却证明不了。”

“是我让你失望了。”

贺其玉心如刀割，他并不想承认他话里的真实性，但他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它是事实。

“那你是……”

怎么死的？

贺其玉问不出口，他一想到这句话，心脏止不住地钝疼。

郑燕峤听着他说到一半的话，双唇抿紧：“高考成绩下来之后，我在班群里看到了你被C大录取的消息，我想到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就想回来看看你，你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他很正经地说着话，又忽然自嘲地笑出声：“其实不是。”

“我不是这么心胸宽广的人。”

“那么想回来是因为我担心你会变心，上了大学的你会认识新的人，经历新的事，而这些，都不会有我的存在。我害怕你会忘了我，再抛弃我。”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抛下我的可能。”

他的语气低沉悲伤，把怀抱里的贺其玉当做了唯一的依靠。

“我在回程的路上死亡，和想要给你的礼物一起。我还在幻想和你见面时的场景，再次有意识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残骸。”

“我本该漂泊异乡。”他握住贺其玉的手，放到他的胸膛上，“可想要见你的心撑着我回到故土。”

郑燕峤的肩头一阵疼痛，是贺其玉咬住了他。

“那时候，我身为一个鬼很虚弱，你看不到我。”他继续说，冷静得好像不是在说他自己的事。

“其实我一直在你身边。机缘巧合下，我有了能让你看到我的办法，所以，在大一时，我出现在了你眼前。 ”

贺其玉的眼眶里早已不自觉地泪水摇晃，他低声问：“为什么我没有这些记忆？我想不起来你去世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贺其玉笃定自己会知道，从同学那儿的、从父母那儿、也许是从陌生人那儿。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一定知道。

郑燕峤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你知道。飞机失事那天，你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后来，叔叔阿姨也告诉了你，他们以为我的死讯能让你与他们和好。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如你所愿。”

“我本来不想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是你忘了我去世的事实，一直在等我。”

“所以，我恶向胆边生，趁虚而入。”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进来，是唤醒他记忆的来客。

贺其玉的记忆开了闸，他想起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让他更绝望的是父母打电话时除了难过还有一丝欣喜。

郑燕峤死了，而他们却雀跃非常。

贺其玉记得，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停地祈祷他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假的。

他的燕峤还会回来。

久而久之，最先得到消息的他也相信了他的自我催眠。

他的燕峤还在国外，很快就会回来。

贺其玉捂住脸，眼泪不自觉地透过缝隙掉落。

他用谎言来欺骗自己，把谎言当了真。

那郑燕峤的欺骗又算得了什么。

郑燕峤却忽然沉默，贺其玉扣住他的手，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声调不稳地问：“为什么不说了？我想知道一切。”

郑燕峤神色露出些微不可见的恐惧，语气也轻：“我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说这件事，如果和你说了，你说不定会厌恶我的存在。”

贺其玉直接否认：“不，我不会。”他像是向他发誓一般，“无论何时，我都不会……讨厌你。”

他的眸色逼人，就算刚刚才被红晕给浸透得湿润也无法抹去眼神里的坚定。

他的话给了郑燕峤信心，他紧紧搂住他：“你发生的离奇事全是因为我。”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不愿意再往下说。

贺其玉只能追问：“什么？”

郑燕峤神色凝重：“本来，普通鬼魂近不了你的身，但你的体质因为我变得招鬼，是我的存在才让你变成这样。”

“或许，我就不该出现，不该在你身边。”

他的语气带着自我厌弃，沉浸在恐惧里的贺其玉心一痛：“这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而且，现在的一切我也有责任。你是因为我的愿望才回来的，不是吗？”

是他日日夜夜祈祷，祈祷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燕峤。

他的愿望实现了一半，他看到了他的燕峤的灵魂。

郑燕峤垂下眼，没底气道：“可是我身上的鬼气消磨了你的人气，让你变得容易见鬼。”他忐忑不安地问，“这样，你还不讨厌我吗？”

贺其玉缄口，他怎么会讨厌他，怎么会呢？

他从生理和精神上都害怕鬼，但他的这两者都将郑燕峤视为挚爱，他怎么会讨厌。

他缓缓摇头：“不讨厌。”他轻声低喃，“只要你在我身边。”

贺其玉很自私地希望他能这样，但他又知道这样不对，于是，他把说这话时的语气放得格外的轻。

不知何时，郑燕峤的脸上遍布欣喜，他像是拥有了他最爱的存在，恳切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会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你不会再遇到任何离奇的事，绝对不会。”

“我会像星星一样，守护你。”

把你围绕，寸步不离。

贺其玉默默不语，听到他这么说低声一笑，随后，他的脸上又浮现类似伤心的表情，低声说：“你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死了吗？”

他终于说出了“死”字。

郑燕峤点头：“是的。”

贺其玉眼神黑沉，神情僵硬，他缓声自责道：“要是你不回来，你就不会死。”

他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郑燕峤却不这么觉得，他只是极用力地把他箍在怀里：“没有你，我依旧会死。”

他的语气肯定，而贺其玉猜到他话里的意思。

贺其玉落下一滴泪，他就算是一个不可名状的生物，他也不会害怕。

黑夜深深，他死去的爱人正在耳边述说他的死亡。

和他至死都没有消散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