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威力巨大,第二天清晨,那人醒了。
彼时晨光正好,朝瑶在院子里正给邬泣尔扎辫子,她背对着屋门,素色衣衫不带任何花纹,阳光随着微风拂过她而后发丝,簌簌的落在背上,岁月静好有了形状。
邬泣尔扮演了女儿的角色,而朝瑶就是母亲。
她笑的温柔,定身回头,眉目如画。
“公子醒了?”
语气也柔,柔到骨子里,带着点忸怩,像话本里见到心上人的娇小姐。
邬泣尔看过朝瑶原来的样子,呆愣住了,后来在她熬粥时悄悄和她说话。
“你喜欢那个人?”
朝瑶没说话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
她其实没有这种权力的,去喜欢一个,不在她可选的范围内。
她的心可以漂泊到天地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不能落在一个人身上,更不能落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朝瑶熬出来的粥很香甜,但是她自己咽的寡淡无味。唇角勾起的弧度看起来也有点淡。
她喝粥时笑的礼貌又天真,问他的名字,那人抬头看天,秋季的天空蔚蓝又高邈,他眸光放远看着飘过的云,念出来两个字。
“云泽。”
朝瑶点头,以为这就是他的姓名,喊他云公子。
周云泽以伤还没好的理由被留下来。
两个人变成三个人,邬泣尔经常看到朝瑶带着周云泽在院子里晒太阳,为他整理衣襟,搬出来很多书,晚上陪他点灯夜读,红袖添香。
后来邬泣尔自己也去翻书,在朝瑶曾翻过的医术旁发现很多别的书,上面带着笔墨勾勒出的小人画,镶嵌在大段的文字中。
那是话本,话本里的痴情小姐也是这样为心上人做任何事,悠闲的时光里淌出脂粉一样的情,话本里的角色如何,朝瑶便会如何。
于是邬泣尔又得出个结论,朝瑶她在扮家家酒。
毕竟当初她被朝瑶捡回来,她一个人却有着满屋的娃娃,一个爱玩娃娃的人有什么坏心思?
只是没了人做玩伴,所以有点寂寞,就和她自己一样。被赶出父王帐篷的日子里,她也会对着鸟说话。
邬泣尔看到,每天晚上周云泽睡下后,朝瑶会让玉娃娃出来,采回来各种草药。
她白天把草药晒到院子里,簸箕里的草药晒到干枯。她仔细的把叶子择下来,拿红泥小炉熬给周云泽喝。玉娃娃融进他身体里百毒不侵,朝瑶压根不管这些药材是什么,熬到一起,光闻味道就苦的要命。
朝瑶一股脑的让周云泽喝下,笑着藏起眼里的促狭。
邬泣尔看不出来那是捉弄,总觉得人每天都喝这种很苦的汤水有点可怜,偷偷把朝瑶给自己的糖拿给周云泽吃。
周云泽坐在院子里,风清日高,他头发搬垂披在身后,手指捏住包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饴糖。他的眼神停留在小姑娘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很有标志性,邬部曾有一脉也是这种眼睛,后来在战争中被杀光。
他看着小女孩儿像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对手,最终收下饴糖紧攥在手心吐出两个字。
“谢谢。”
“不客气。”
邬泣儿很喜欢挨着周云泽,可能因为他漂亮,也可能因为朝瑶总捉弄他像捉弄那些玉娃娃一样,她可怜他,觉得他的地位有点低下。
小姑娘不过六七岁,并不知道她小马扎旁边坐着的是自己家族的仇敌。
周云泽当然不叫周云泽,那是他看着天上云卷云舒随口编的名字,他是周宴池,是大梧的人皇,也是害邬泣儿被朝瑶捡到的罪魁祸首。
一年前他领兵攻打邬部,邬泣尔是邬部首领在猝不及防攻势下抛弃的第一个弃子,她本来已经要被马踩死了,是朝瑶的玉娃娃看朝瑶一个人无所事事才把这个快要死掉的漂亮小女孩儿带回来给她解闷。
某种程度上,朝瑶的确算邬泣尔的母亲,她把邬泣尔救活,学着话本里母亲的样子养着邬泣尔,她别无选择,因为把这么小的女孩儿当丫鬟让朝瑶心里不舒服,其他的还有什么关系可以学却又都不合适。
这场家家酒,朝瑶扮的兢兢业业。
他没告诉周云泽她叫楚琴,那个名字颇有些渊源,她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字。
“朝瑶”
她灿灿笑着,目光灼灼。
“我叫朝瑶。”
周云泽低头看手心看了好久,抬头再看发现总穿素色衣裙的朝瑶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粉白的裙子,衣袖边浅浅绣着桃花花纹,秋日寒凉却让人如沐春风。
朝瑶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笑得更灿烂了。
周云泽不用再喝苦汤药了,他开始帮朝瑶干活儿,他一个人扎篱笆,去捕鱼,去打猎,又把猎物带回来煮着或烤给木屋的两个人吃。
邬泣尔死活不肯吃飞在天上的鸟和地上跑着的禽,任何带着尖喙的东西她都不吃。
于是周云泽更确定了什么。
邬部向来有崇拜飞禽的习俗。
他把目光更多的放在了朝瑶身上,她住在这座木屋里,像是一场怪谈,是千千万万传说里从清晨薄雾中走出来的精怪。
朝瑶偶尔察觉到那道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不避讳,迎着那眼神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你老看我做什么?”
她凑近他,他也没有躲开,指尖去摸她的脸,想要擦下来些虚俗的脂粉,但是什么都没有,她偏爱素白,可这样的脸又美的浓烈。
“你想要什么?”他声音很低。
“我想要……你的心。”
她手指点在他心口,不正经的调戏模样,眼神却有种天然单纯的认真,不像假的,却也不可能是真的。
周云泽猛然退后,转身离开。
话本里单纯的公子心动后会红耳朵,朝瑶开始盯着周云泽的耳朵看。
那天他摸她的脸成了鼓舞她大胆行动的讯号,她看了那么多话本,庸俗的,肤浅的,真挚的,新奇的。
她琢磨出几分味道,开始学会拿捏人心。
人心本也是庸俗至极的东西。
她问他你想要什么,又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她才不是什么精怪,那样太弱了,在这座木屋,这座叫邺城的孤城,甚至于这片凡土上,她真的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楚氏一族的遗脉困守邺城,却花千年时间修来一个天赋异禀的女娃娃。
首领吞噬神器后的能力,分毫不差的遗传在了楚琴身上,比其他散落的各部落首领遗脉强了千倍万倍,包括周云泽在内。
她也的确有让周云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的能力。
周云泽没说话,他捧起茶杯,睫毛微颤着,在阳光下像天高风轻下轻轻飘落的鸦羽。朝瑶没有得到回答,唇先吻了上去,周云泽僵住一般没有动作。
那天邬泣尔发现茶杯少了一只,几天后朝瑶藏在柜子里的娃娃,其中一只金子做的娃娃头上镶嵌了和茶杯一样颜色的瓷片,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可爱。
日子过的荒腔走板,三个人,一个姓周,一个姓楚,一个姓邬,兜兜转转的世仇,却在这座木屋里上演难得安宁的戏码。
朝瑶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一年前周云泽率领的铁骑惊碎了这座孤城的宁静,朝瑶醒来,这座木屋出现,邺城从一片废墟变成一座孤城。
起初朝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醒来,记忆的最后,楚氏一族的壮烈是殉城,而她是因为不甘埋下千年的生机。
族长的不甘造就了一个无情无爱,画地为牢的楚琴。
而唤醒她的,是千年后在战场上不断死去的活人和不断诞生的幽魂。
楚氏一族的能力,她看得见孤魂,可上天很公平,她失去了感知除生死以外的能力,所以,生死也不重要了。
反正她会万年孤独的活下去,就像那些被遗留在凡间的玉娃娃。
若不是邬泣尔的到来,她绝不会有这种想法,要去拿走一个男人的心。
她也想踏踏草原,吹吹风,而不是一直呆在这座孤城,只能从放出去的娃娃眼里看世界。
她身边是玉娃娃,但她不想再做玉娃娃了,不会死却也没有生,没有痛也没有甜,玉娃娃还能感觉到嫉妒争风吃醋,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她的心空落落的,世间一切与薄纸上的故事一样,没有分量的轻飘飘,风刮到那页就是那页,她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去经历正常的人生。
人皇的心是打破这份枷锁的钥匙。
恰好,人皇离她很近。
朝瑶让玉娃娃在最后一场战役上做了些手脚,周云泽重伤落进河里,恰好就在寂灭的邺城之上,她捡回来他,救活他,要去骗他的心,去学着玩弄一份感情,然后获得感情。
她要他的心。
可是朝瑶低估了人心,日子安宁不久,一天晚上,她又看到了成千上百飘依不定的魂。
本该结束的战火在没有人皇的情况下又烧了起来。
邬部首领做惯了亡命之徒,打算不死不休,再次入侵大梧,屠边城。
月光下,朝瑶看着密密麻麻的魂,踱着步,不知何去何从,他们低垂着脑袋,妇孺老幼皆有,一条河之隔,这里的安宁之外是地狱。
周云泽的耳朵不曾红过,她的耐心也被越来越多的魂魄挤碎。
生死本就是她现在唯一可感知的东西,痛苦滋生出怜悯。
朝瑶拿出来酒的那一天,是留周云泽的最后一天。
她不知道什么是醉了没有,最后一瓶酒喝完,她盯着周云泽的耳朵。
“你的耳朵为什么不红呢?”
周云泽哑然,不太能琢磨出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第一次看到朝瑶的眼神忧伤起来,不做任何表演,她素净一张脸,夜色中双眸明亮,她的忧伤淡淡的,带着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只一瞬间心就像被什么击中了,呼吸都刻意放轻。
他听到朝瑶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要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邬部进攻,他身体并不好,只能吞下九命,可吞下九命后他什么都想要,战事一拖再拖喂不满的是他的野心。
他那时候什么都想要,血溅在手上也觉得兴奋,可是自从来了这里,他心里那份属于九命的躁动,消解下去。
再没有冒出头。
离开这里,他什么都想要,也什么都要不到,而在这里,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却又只开开口便能拥有一切。
在这里她是利欲熏心的,而他倒成了纯洁的圣子。
他卑劣的野心在这个地方变成无辜的高尚,但他心知肚明是为什么。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九命是个秘密,就和朝瑶的秘密一样,什么都不能说。
朝瑶的眸光一寸寸暗淡下去,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永远也不可能让他喜欢她,也拿不到他心甘情愿献出的心。
她第一次去玩弄感情,有点失败,搭进去一个玉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