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城头号纨绔,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狗腿子们横着走。
直到那天在茶楼听说书人讲段子:「这霁月公子啊,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冷如铁。」
我拍桌狂笑:「装!继续装!这年头谁还没两副面孔呢?」
——完全没注意隔壁雅间有人轻笑一声:「是吗?」
后来我爹把我塞进国子监镀金。
对着新来的那位以「温润」著称的监丞,我咧嘴露出虎牙:「先生,我保证听话!」
他垂眸浅笑,眼底却结着三九天的冰。
再后来,我翻墙撞见他杀人。
血珠溅上他如玉侧脸,他却笑着问我:「现在看清我有几副面孔了?」
---
五月里的天,京城已经隐隐有了燥热的苗头。
永定侯府那位混世魔王,小公子沈桐,正带着他那三五标配的“狗腿子”跟班,大摇大摆地占据了西大街最热闹的地段。他今日穿了身簇新的宝蓝锦袍,领口袖边用银线密密绣着缠枝莲纹,阳光下晃得人眼花,手里一把泥金折扇摇得呼呼生风,恨不得把“小爷有钱有闲,横行无忌”八个大字写在脑门上。
“让让!都让让!没瞧见小侯爷……呃,沈小公子过来了吗?”领头的高个家丁嗓门洪亮,差点把那个犯忌讳的称呼秃噜出来,赶紧改口,手臂一划拉,行人纷纷避让,有那挑着担子躲闪不及的,免不了被瞪上几眼。
沈桐浑不在意,一双灵动的眼睛左顾右盼,嘴里叼着不知从哪个摊子顺来的糖渍梅子,腮帮子一鼓一鼓。他生得极好,是那种带着少年气的明俊,眉眼飞扬,笑起来嘴角还有颗小小的虎牙,只可惜这满京城提起他沈桐,先想到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那能把永定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丰功伟绩。
“啧,没劲。”沈桐吐出梅核,精准地丢进街角乞丐的破碗里,换来一连串的磕头道谢。他摆摆手,目光被前方“聚贤茶楼”门口围着的一堆人吸引。“那儿干嘛呢?吵吵嚷嚷的。”
一个机灵的小厮立刻凑上前:“公子,是说书的张铁嘴,正讲那位新晋的红人呢!”
“红人?哪个红人?”沈桐挑眉,来了点兴致。
“就是那位谢琢谢公子啊!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年前才入京,据说得了圣上青眼,夸他‘风仪端雅,才识过人’,如今在翰林院挂了个清贵职位,满京城的权贵都想结交,人称‘霁月公子’!”小厮说得口沫横飞。
沈桐一听,嗤笑出声:“霁月公子?呵,听着就一股子酸腐假道学味儿。走,瞧瞧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挤进茶楼,跑堂的眼尖,认得这位惹不起的主,忙不迭地引到二楼视野最佳的雅座,又是擦桌子又是上最好的雨前龙井并四色精细茶点。
楼下大堂,醒木“啪”地一拍,满场寂静。那张铁嘴清了清嗓子,果然正说到**处:“……话说这霁月公子谢琢,待人接物,那是如春风化雨,温润如玉。见人三分笑,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您若以为他是个好相与的,那就大错特错喽!”
说书的拖长了调子,吊足了听众胃口:“据他昔日同窗言道,此人心性之坚,远超常人。表面谦和,实则内里疏离,原则分明,一旦触及底线,那是半步不退!可谓——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冷如铁啊!”
“噗——咳咳!”沈桐刚灌下去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拍着桌子狂笑不止,引得周围茶客纷纷侧目。“哈哈哈!装!继续装!这年头,谁他妈还没两副面孔呢?说得跟真的一样!笑死小爷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全然没个正形,声音清亮又带着点肆无忌惮的张扬。
就在他拍桌狂笑的当口,隔壁雅间,竹帘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正缓缓提起白玉壶,将微烫的泉水注入茶盏,热气氤氲,模糊了手主人的容颜。唯有那淡绯色的薄唇,在氤氲的水汽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极轻极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
一声低语,几不可闻地融在茶香里。
“是吗?”
---
沈桐在茶楼快活完了,回到永定侯府,迎接他的就是他爹永定侯沈啸天中气十足的怒吼。
“小畜生!你还知道回来!”
沈桐掏了掏被震得发痒的耳朵,浑不在意地溜达进去,看见他爹正手持一根看起来就很结实的家法棍,站在厅堂中央,胸口起伏。
“爹,您老人家消消气,气大伤身。”沈桐嬉皮笑脸,“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又没烧谁家房子也没掀谁家屋顶。”
“你还有脸说!”沈啸天指着他的鼻子,“你看看你!成日里斗鸡走狗,招猫逗狗,文不成武不就!老子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我们沈家祖上可是跟着太祖皇帝马背上打天下的,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
“纨绔子弟嘛,我知道。”沈桐熟练地接话,甚至还打了个哈欠,“爹,您这套词我都会背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沈啸天气得胡子直抖,手里的家法棍扬了又扬,终究是没舍得真落下去。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扔了棍子,疲惫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老子管不了你了!给你寻了个地方,你给我滚进去待着,好好收收性子!”
沈桐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预感:“……哪儿?”
“国子监。”沈啸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什么?!”沈桐差点跳起来,“爹!您没搞错吧?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之乎者也,条条框框,能闷死个人!我不去!”
“由不得你!”沈啸天瞪眼,“老子花了老大脸面,才给你塞进去!不是让你去考状元,是让你去镀层金,好歹沾点书香墨气,别整天像个脱缰的野狗似的!下个月初就给我进去!”
“爹——”
“再啰嗦家法伺候!”
---
无论沈桐如何撒泼打滚、绝食抗议(最后半夜饿得偷偷去厨房找吃的),永定侯爷这次是铁了心。
六月初一,黄道吉日,宜入学。
沈桐穿着一身崭新的、对他来说如同枷锁的监生服,垮着肩膀,被自家老爹亲自“押送”到了国子监那扇庄严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大门前。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送上刑场。
永定侯又叮嘱兼威胁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沈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往安排好的号舍挪动,心里已经把之乎者也骂了八百遍。正盘算着是先去床上瘫着,还是找茬跟新室友打一架争取被赶出去时,前方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几个穿着同样监生服,但一看就是乖宝宝模样的学生,正围在一起,激动地低声议论着什么。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天呐,比传闻中还要……”
“嘘!小声点,谢先生往这边看了!”
谢先生?
沈桐耳朵一支棱,下意识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只见青石板路的尽头,古柏苍翠的阴影下,缓步走来一人。那人同样穿着一身素雅的监丞服制,颜色是更沉静的深青,却硬是被他穿出了谪仙般的风姿。身形挺拔,如修竹孤松,行走间宽大的衣袖微微晃动,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墨香。晨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本就清俊的侧脸勾勒得愈发完美无瑕。
正是茶楼说书人口中的主角,那位“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冷如铁”的霁月公子——谢琢。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脚步微顿,侧头望来。
四目相对。
沈桐心里莫名一跳,那是一种被极其干净又极其深邃的东西凝视的感觉。
谢琢的目光在他那张写满了“不服管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润如玉,无可挑剔。可那双点墨般的眸子里,却平静无波,像是结了层薄冰的深潭,映不出丝毫暖意。
沈桐一个激灵,想起茶楼里自己的狂言妄语,还有那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是吗”,心里莫名有点发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的不爽。他迅速调整表情,在谢琢即将移开目光的刹那,猛地咧开嘴,露出那颗标志性的小虎牙,笑容灿烂得近乎耀武扬威,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装出来的乖巧:
“先生好!学生沈桐,初来乍到,保证听话!”
谢琢闻言,脚步彻底停下,彻底转过身,正面对着他。
他垂眸,看着眼前这笑容张扬、眼神里却全是桀骜不驯的少年,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更温和,也更……难以捉摸。
他轻轻颔首,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动听,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
“嗯。”
“但愿。”
那眼神掠过沈桐故作乖巧的脸,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有些吵闹的小物件。
随即,他便不再停留,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衣袂飘飘,消失在廊柱尽头。留下沈桐站在原地,对着那背影,莫名觉得后颈有点发凉。
这国子监的日子,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