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趁乱推至云簪身边为她查看伤势,此刻云簪已经疼晕过去了,好在呼吸还算平稳,伤口处没有粘稠的东西,也没有泛青黑色,应该尚未中妖毒,还有得救。
她心念急转,一叠声请人帮忙把敏儿和云簪放到门板上抬到二楼的雅间去:“我有金疮药,先让她们二人止血再说。”
杨夫人疾行几步,拦住准备抬人的跑堂:“怎能让外男触碰敏儿的身体!”
“愣着做什么!快去!”掌柜的一声吼,让正犹豫的几个跑堂登时心头一震,赶忙上前抬人。
“这……这么怎么行!”杨夫人期期艾艾,一副沸乱模样,伸手就要拦人。
这幅与几年前大相径庭的模样让安澜忍不住蹙了眉,她上前两步握住她的右手腕,指尖扣在杨夫人的脉搏上,轻轻一用力,只听得掌柜夫人痛呼了一声,便松开了,伸手揽住杨夫人的肩膀,想要去抓另一只手腕:“夫人这是怎么了?受伤了?怎么心肾肝皆是沉脉?”
杨夫人脸色怫然一变,连退了几步避开安澜:“没什么,剁肉的时候拉伤了手腕罢了,这才不易摸得出来。”
安澜嗯了一声,没说信与不信,只道:“先前我们在院中被妖物袭击,杨掌柜身受重伤是抱不动令嫒的,且此刻令嫒气若游丝,印堂也拢着一层黑气,不用想便知道是那妖物使得手段,如果不尽快医治只怕命不久矣。”
“妖物?”
“天呐,怎么会有妖物!”
“怪不得咱们半点动静都没听见,原是有妖物作怪!”
此话一出,众人便明白了安澜的安排,虽说闺阁女子与外男有肢体接触确实于名声有碍,但此间落宿的多是男客,纵然有女客在,现在出了这番乱子甚至可能有妖物存在,就更不会让她们出来帮忙了。
所以让在客舍里常年做工的人来帮忙抬人最是合适。
安澜也不管杨夫人怎么想,与广益一道将云簪抬上了门板,从一众围观的人里抢出一条通路。
回房的路上自然惊动了其他住客。
“呀,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好像是后厨出了事。”
“有妖物袭击了掌柜的!”后面跟上来的跑堂脚步挺快,按照掌柜的吩咐将敏姑娘一并抬了上来,刚入拐角边口快的将事儿说了出来。
“要你多嘴!”杨掌柜踢了跑堂的一脚,然而他面如金纸,步履虚浮,这一脚跟棉花似的,不痛不痒。
“怎么会有妖?”
“这牟县不是说有万民祠镇着,已经平安了十数年吗?怎么会有妖物作乱?”
不少人闻声开门而出,整个二层、三层的走廊上挤满了人。
“让让!”安澜拨开人群,抢到房门前,推开门让广益先将云簪抬进里间,然后重重关上里间的门,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杨掌柜连忙让跑堂的跟进去,也将自己女儿安置在了安澜站着的稍间,他是见过安澜的本事的,此时此刻,他谁都不信,就信安姑娘。
“求安姑娘救小女一命!”
安澜扫了一眼追上来的杨夫人,道:“掌柜的当知此伤救治困难,还需先根除病因。”
“病因?”杨掌柜想到什么,面色怫然一变,扶着门语气虚浮:“那、那她还能活吗?当年您不是说她……她不是吗?”
这个她自然指的不是敏儿。
“之前不是,不代表现在也不是,”安澜敛下眉眼,道,“至于能不能活,得看是什么样的妖物。”
妖物,对于杨掌柜这样平日里墨守成规的凡人来说,是多么生僻的词。
曾经,他因这两个字而信誓旦旦,保护欲爆棚,发誓会护着瑛姑一辈子,而现在,它似乎正用某种残忍的方式证明它当时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坚持留下,不带她逃离。
那些从瑛姑口中听来的事,那些曾经在瑛姑家人身上发生过的事,约摸着是太过久远了,所以在他听来是一种杞人忧天,是以他并不像瑛姑那般很害怕、很激动,极度渴望逃离。
都是他的错。
杨掌柜闭上眼,叹了一声‘都是命’,便狠心道:“只要能除去病根,安姑娘但做无妨!我们全家都会感念姑娘恩德!”
说着就要跪下去,被安澜快一步拦下了:“万万当不起。”
说罢,便让掌柜的将敏儿抬至里间,让广益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并守在门口,只留云簪、敏儿和自己在内,转身关上了碧纱橱,隔绝众人视线。
外面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皆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倒是站在楼梯拐角处的一位带着帷帽的姑娘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开口道:“前些日子就听说城外有妖物作乱,害死了好几名小娘子,洛阳城的薛家便请了道长前来,道长来了之后查看了一圈没说什么,倒是和恭亲王世子以及洛阳的其他世家子弟击毬去了,不过奇就奇在,自从这道长来了之后,反倒没有小娘子再出事。”
“可昨日还是出事儿了不是吗?听说虞家的独女前个儿去明县投奔亲戚了,但昨夜有采药人发现她死在北郊的田野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有人惊呼:“这么惨?莫不是遇了野兽?前几位遇害的小娘子可没听说身上有咬伤,倒是整张皮都被扒下来了,若不是衣服物件还完好,根本就认不出是谁家的。”
“我的老天爷,这准是妖物干得了!寻常人哪儿能把皮完整的扒下来?”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仅靠物件来认人怕是不准吧,万一贼人偷了几具尸体,然后扒了皮充作这几名女子呢?”
“你懂什么?就算是冒充的,也得捏着鼻子认。那黄花闺女都丢了好些天,就算被找回来也不好找婆家了,死了反倒能保住清誉,对家中其他姐妹也好。”
那人冷笑:“若是我的妹妹,别说只是丢了几日,纵然遭受了再不好的事儿,我这个做家人的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顾,嫁不出去又如何?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了,这世上的女子可没那么脆弱,做饭、纺纱、绣衣,总有手艺傍身,怎么也能养活自己。”
屋外喧嚣甚重,杨掌柜听得心烦,便吩咐堂前管事的从库里拿银子,补偿给住客们,将他们请离了去。掌柜夫人自然不愿,可杨掌柜如今已顾不得她了,一想到有妖物夺了夫人的身,就对她又爱又恨,想着人绑了去,又怕引起警觉,只能找了个推脱的借口将夫人哄去了后厨。
屋内,昨日的药浴汤已经被处理掉,安澜从褡裢里摸出几个纸包,从中拿了几味药材捣碎,仔细敷在敏儿的伤口处,又喂了她一颗百转还魂丹,这才去看云簪的情况。
好在云簪的伤并不重,只是伤口太深,流了太多血,这才导致血气失衡昏了过去。
安澜替她缝了针,敷上金疮药,双手按住她的带脉穴,灌入灵气,以防止她周身经络阻滞。不过,云簪是**凡胎,此法只能替她止血怯晦,无法根治她的伤。
这伤,还是要慢慢养。于是,她捏了个传音符塞进平西侯府的对牌里,拜托广益跑一趟驿站。
办完这些,门外的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
先前说的几个小娘子失踪的事尽数被安澜听了去,她静下心思索了一番这两日的情景,心中有了些猜测。
只是令她奇怪的是,妖族成长不易,需要至少百年的修心方能修身化人,若是要走捷径,一两个或许难以发现,可数量多了司天监也不是吃干饭的。
难不成有人能遮天蔽日?可一个小小的牟县,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正思索着,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安澜静心一听,原来是掌柜的给住客们赔了些银两,请他们搬去别的客舍。
杨夫人自是不愿意,觉得掌柜的小题大做,便与他争吵了起来。
碍于有外人在,掌柜的没有发作,只让人都尽快离开,遇到几个不太愿意的住客甚至言辞都激烈了起来,颇为狼狈。
待所有客人都离开之后,掌柜的又给跑堂的和后厨的都放了假,这番举动自然引起了杨夫人的怀疑甚至是警觉,可杨掌柜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拖了这么多年,自我说服了这么多年,他不能再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了。
待客舍的门板被一块一块的装上,原本宾客盈门的客舍变得既昏暗又寂静。
杨掌柜回到了二楼,询问安澜可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说说杨夫人是什么时候行为变得异样吧。”屋内,安澜从布包中抽出两根细如牛毛的红线,中指一弹,线端便激飞出去绕在了云簪和敏儿的手腕上,紧接着,便见她手指轻压在细线上往后一拉,线便绷得如同琴弦一般。她退出最里面那道碧纱橱,用脚从桌边挑来一张圆凳置于十锦落地罩与碧纱橱的中央,背对着落地罩的门坐了下来。
她和杨掌柜就这么隔着这道空荡荡的十锦落地照背对背坐着,杨掌柜沉默了许久,直到安澜摸过一遍两人的尺、关、寸,才听得杨掌柜叹息一声:“她以为我不知道。可作为她的枕边人,我又如何会不知道。”
瑛姑的变化是从三年前的一个变故开始的,在变故之前,她是个很腼腆、害羞的人。她长得娇小玲珑,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特别好看,平日里特别喜欢打扮,很朴素的衣服她都能穿出华美的感觉,腰带总是系得特别紧,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一把好看的杨柳腰。
可那场变故之后,她的喜好变了。
“如果你最亲近的人,在某一日,突然变得与之前截然相反,她不再穿好看的衣衫,而是穿着宽大臃肿的暗色衣服,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春夏交接的时候才会出门走走,而她每一次出门回来,鞋底总是沾着泥,衣襟的扣子错位甚至被扯掉,尽管头发整整齐齐,可身上总染着浓重的牡丹花的味道,胳膊上、背上还有被石子擦伤的痕迹,甚至在往后的几日内都食欲大开比以往吃得都多……你就会明白,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破损的荷包,上面的绣工很一般,但从针脚和排线上,倒是能看得出绣它的人倾注了很多的感情。
“这种变化是从淮泗乐坊去薛府表演过之后开始的,敏儿琵琶学得极好,是乐坊最看重的乐人,别人都说做乐人就等同于卖身,可我不这么想,淮泗乐坊是个很大的乐坊,甚至进宫里给贵人们演出过,她是卖艺不卖身的,只要能赚钱养活自己,总比屈居内院受公婆挟制要强。瑛姑说过,她不想让敏儿结婚生子。”
屋内,安澜小指勾缠住细线,一边静心聆听,一边灌注灵力于线上,通过细线传入尺、关、寸,再入二十经络:“为什么?”
“因为她家一直有个传说。”说到这里,杨掌柜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荷包,“她并非我岳父岳母亲生的,而是受人所托抚养的,她爹娘早就不在了,外人说是上山砍柴的时候被野兽叼走了,但瑛姑说,是被妖吃了,她本姓虞,祖祖辈辈都是妖豢养的药。”
铮——
安澜手心一颤,差点勾断细线:“什么妖?”
碧纱橱后,敏儿的魂魄已经开始离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