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昭阳殿,梅皇后凤驾已离,殿里氛围随之松泛下来。众官眷呼朋引伴,闲话家常密事,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柳眉妩的席位被人坐了,何清如的位置却空着,柳半枝见她回来,朝她招手,她方明白大姐姐被昭明侯夫人请了过去说话。她便顺势在何清如的位次上坐下。
柳色新忽而凑近,低声笑道:“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宝儿了,他可随你们一同回来了?”
依着宝儿那黏人性子,几个时辰不寻娇娇儿便算得上奇事,平日里恨不能将大小琐事悉数说与她听。柳眉妩经此一提,方才后知后觉,“确实,自他回府后就没了信儿,怕不是又被宗伯父关了禁闭?我上二楼瞧瞧他去。”
柳半枝连忙按住她,哭笑不得,“小祖宗,安生些罢。真当这是家宴,随你胡闹呢。”
柳色新以袖掩唇,眼波流转间尽是揶揄,“瞧你这心急模样,我都有点嗑你俩了。”
柳眉妩也笑,“左右我也嗑你和小五,你回嗑我和宝儿,刚好礼尚往来。”
姐妹三个窃窃私语,正咬着耳朵说体己话,忽闻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语带热切:“灵儿,你可曾许了人家?”
是史夫人。
她挨着何云深,坐在柳眉妩先前的位子上,却一改先前的凌厉姿态,满脸笑意地望过来。
柳眉妩下意识想到宝儿,转念又想到杨无咎。自那日把话说开,杨叶两家便爽利退了亲,大表哥待她倒是一如既往地疼爱,并无嫌隙。
“灵儿?”
柳眉妩回过神来,低眉却道:“没有。”
“实不相瞒,灵儿,方才我同你母亲聊起,家中尚有一子,年方十六,也还没有订亲。”史夫人笑容愈深,保养得宜的脸上难得显出几道细纹,“适儿虽说玩闹了些,可本性不坏,有担当,也会体贴人。你若得空,不如抽个时间和他见一面?”
柳眉妩脑中闪过苏适那张招摇的脸,拒绝的话还没出口,下意识先看了何云深一眼。何云深会意,当即婉拒道:“史夫人美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娇娇儿年纪尚小,亲事还不急着考虑。”
“自然自然,我这不也是早做打算嘛。”史夫人连连点头,却不退缩,“常言道,一家好女百家求。何夫人,若我们两家都有意,不妨先订下婚约,待灵儿明年及笄,再议婚嫁也不迟呀。”
“史夫人若真有意,还请亲去太平相府,与叶相商议。我不过是娇娇儿义母,于她的婚姻大事上,实难做主。”何云深见何清如回来,理了理衣袖就要起身,“不胜酒力,我们就先走了,史夫人慢饮。”
史夫人何等识趣,当即起身相送,“何夫人慢走。”
母女几人相携出了花萼楼,楼内歌舞喧嚣犹在耳畔。时辰尚早,不到酉末,一楼宴席未散,想必二楼更是觥筹交错,君臣尽欢。
刚走几步,便见一人自转角处迎上前来,向她们一一施礼,笑吟吟道:“娘娘有请。”
是大嫂嫂身边的素琴。
*
戌时正刻,未央宫殿阁深深,宫灯长明,宫婢们垂首跪迎。母女几人直入椒房殿,便见梅皇后卸去吉服大妆,着一袭素雅常服,正执匙慢饮一碗桂子蜜羹。
“姨母,许许,枝枝,三三,”她含笑唤过,目光落在柳眉妩身上,细细端详片刻,笑意愈深,“娇娇儿,你们来了。”
众人落座,素琴为每人奉上桂子蜜羹,而后静立一旁。
“姨母,这么晚了还请你们过来,实在不该。只是陛下临去前再三嘱托,有些话,定要我转告姨母。”梅皇后柔声解释。
“了然,娘娘但说无妨。”
“细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梅皇后语声温和,娓娓道来,“姨父南巡遇害,几位妹妹尚在孝中,按理说我不该在这时候关切她们的亲事。只是姨母,今日西市神算子一事,娇娇儿说与你听了吗?”
何云深疑惑不解,柳色新已讶然出声:“什么神算子?娇娇儿,你一回长安就去算命啦?”
一时间,众人望向柳眉妩,柳眉妩看向何清如,何清如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神算子出现得蹊跷,她们前脚刚进长安城,那人后脚就迎上前来,语带机锋,暗藏玄谶。何清如虽未全信,却也存了七八分“宁可信其有”之心。柳眉妩怕娘亲多虑,央着何清如瞒下此事,却忘了帝都郭城,天子脚下,风吹草动岂能瞒过圣听?
待柳眉妩将日间所遇娓娓道来,殿内一时静默,众人各有所思。
何云深率先打破沉默,“娘娘,陛下可曾查到神算子来历?”
“奇怪的是,没有。那人离去后,陛下派了影卫跟他,结果他轻而易举就甩掉了影甲。”
影卫,顾名思义,是如影随形的暗卫。天子影卫,出神入化,影甲更是大哥哥麾下十二影卫中的翘楚,却被一个当街算命的摆了一道,情何以堪!
几人听了,都觉不可思议。
“下次再见影甲,不知又要换作谁了。”柳色新似叹非叹。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东方凌风的十二影卫与东方凌云的幽影十三骑虽同为暗卫,却大不相同。十三骑中次序即名号,第几便是第几。而影卫只有次序,没有名号,且每月考核更迭,甲乙丙丁也不过是临时代号。
“我倒有一计,不如让三三画下神算子的模样,张榜通缉,拿获之后细细审问,便什么都知道了。”柳半枝提议道。
柳色新当即应下,跃跃欲试。
柳眉妩听完,也觉得有理,可回忆片刻,又颇感疑惑:“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神算子长什么模样了。大姐姐,你还记得吗?”
何清如想了想,也疑惑道:“奇怪,我也不记得了。”
只模糊记得那人貌无奇处,无甚特征。不美不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落入人海便再难辨识。
两人正奇怪,梅皇后将那道皱巴巴的平安符递还给柳眉妩,温言劝道:“神算子既说了,及笄之前万勿远游,长留府宅可避万难。陛下也是觉得,你这几年性子无拘无束惯了,闲云野鹤一般,总不太好。刚好这次回京,有了新的身份,不在孝中,便想着尽快为你和宝儿完婚,也能顺势收收心,安于内宅,享天伦之乐。娇娇儿,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好。大嫂嫂,神算子之言,玄则玄乎,我却一个字也不信。”柳眉妩老神在在,“六七以上,三五未满,是说十三岁到十五岁,也确实是叶灵儿和我的年纪。西方相对是东方,北面所向是南面,而成都也确实是碎叶的东方、长安的南面。至于去日无多,就更好理解了……”
“既知如此,你还不上心?”梅皇后蹙眉。
“既知如此,我才不上心。前世的卦,算今生的事,哪有这样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谶语?大嫂嫂,我现在是柳眉妩,又不是柳眉妩;是叶灵儿,也不是叶灵儿。既重活一世,命格又岂会一成不变?而且,就算成了婚,我也不要安于内宅,那日子多没意思呀!若整日里除了相夫就是教子,那我和这笼中鸟又有何区别?”
言至激愤处,她蓦地抬手,指向殿角悬挂的金丝鸟笼,声辞凛然。
“那你要如何?”梅皇后不嗔不怪,含笑问她。
“我此言绝非轻视所有甘于家室、相夫教子的女子,只是大嫂嫂,人各有志,我亦有自己的想法。我受恩父母,生来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若终日困于深宅内院,岂不可惜得很!”
梅皇后愿闻其详。
柳眉妩便站起身,手舞足蹈,侃侃而谈:“我有眼睛可看长天流云青山绿水,有鼻子可闻花草芬芳泥泞腐臭,有耳朵可听万壑风声千树鸟鸣,有嘴巴可尝酸甜苦辣人生百味。我有手,可以仗剑天涯,除恶扬善;我也有脚,可以跬步千里,丈量山河。
“我虽是女子,日后也会为人妻、为人母,却不愿成为华丽孔雀、精致鹦鹉,或是永困金笼的雀鸟。就算成了婚,我向往的也还是浩翰深海,寥廓长天。”
“好一个浩翰深海,寥廓长天!”柳半枝击节赞叹,“娇娇儿,我支持你!我们化鲲化鹏,飞出深宅内院,终有一日会游于四海,翔于九天,做这世间一等一最自由快活的人。”
梅皇后扶额,“枝枝,你就惯着她吧。”
“大嫂嫂,这还真不是我惯着娇娇儿,实在是娇娇儿说得太精彩,我情难自禁。”柳半枝笑道,“譬如我,于婚嫁之事,不热衷,也不抗拒。若他日真有一人,与我志趣相投,灵犀互通,缔结连理也未尝不可。可若没有,宁缺毋滥,我便著书立说,青灯古佛,长伴娘亲身侧,亦是圆满。”
“何苦如此?”
“不苦。世间情爱何其多,良人却何其少。我于茫茫人海中寻此一心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世间于女子多有苛求,婚姻大事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身不由己者比比皆是。柳半枝却在殿内振振有辞地说,她要自己去寻良人,宁缺毋滥。
梅皇后摇头叹道:“枝枝,这谈何容易。”
“纵然行路艰难,前途坎坷,我也要偏向此山行,不屈不折。”柳半枝的音色清越,眸光清亮,“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番言论,可谓石破天惊。在场众人无不心神动荡,目光下意识望向何云深。却见何云深只是端坐原位,眼睫低垂,面色沉静如水,良久,唯有一声轻叹逸出唇畔,几不可闻。
她们不解,柳眉妩却知道为什么。
那夜长梦,她见到了娘亲,一如水中月见天上月。梦里的娘亲也像今日的二姐姐一般,离经叛道,风姿卓然,与众不同。只是可惜,在那样情窦初开的年纪,娘亲却早早遇上了爹爹,一眼万年。
从此便心甘情愿地收了鱼鳍,折了羽翼,忘却鲲鹏志,成为解语花,化作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