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很快,车开了没几分钟,倾盆大雨就伴随着阵阵雷鸣铺天盖地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车窗上,很快凝成一道道水纹顺着玻璃蜿蜒流下。
窗外景色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路上开始堵车,二十分钟的车程被拉得格外漫长,车子走走停停地开了近一个小时才驶进青园。
樊助理行迹匆匆地去书房拿完文件,又叫来佣人照常叮嘱一番,很快驱车离开,住家阿姨准时做好晚饭,也退了下去。
所有声音消失之后,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天花板上,造型繁复华贵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明亮的光线,温梨安静地坐在餐桌前,浓密睫毛遮住眼珠,灯光从她的头顶上无声落下来,在她眼底下打下一片浓郁阴影。
满桌饭菜渐渐变凉,温梨没吃几口,便上楼回了卧室。
高三的课程很紧,已经进入一轮复习阶段,过个双休也是作业成堆。
洗完澡,温梨走到书桌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书包里翻出来数学试卷,拉开椅子坐下。
指针嘀嗒嘀嗒,温梨在试卷上落下最后一笔时,时间已过十点了。
抬头看了眼闹钟,温梨放下手里的笔,指尖揉了揉泛酸的脖颈,起身去卫生间,简单洗漱完,她将床头灯的亮度调到最低,上床睡觉。
梦里又是落下一片冲天火海。
“不要为难孩子!”
“跑!快跑,不要回头!”
“梨梨,往前走,别停下来——”
火光如焰,热浪灼人,烈火烧灼着男人喑哑的嘶吼。
温梨跌跌撞撞回头去看,男人浑身是血狼狈跪在地上,漆黑眼瞳中映出赤红的火光,仍在竭力对她做着口型。
“跑!”
四周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工厂里破旧的建筑楼于转瞬之间便尽数分崩离析,夜幕下铺天盖地的火焰顷刻间便吞噬了视野里的所有——
温梨倏然从梦中惊醒。
仿佛是一脚踩空楼梯,那种从高空坠落时所带来的失重感格外逼真,像是身躯扯着灵魂一并永无止境地往下坠去。
温梨的呼吸都要停住,僵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又是这个梦。
温梨睁大眼睛,仰躺着看向上方的天花板,眼底尽是茫然。
困,却睡不着。
闭眼就是漫天火光,好似下一刻就要把她重新拉回梦境中去,可她又清楚地知道,那不仅仅是梦,更是曾经发生过的、真真切切存在的记忆。
夜深了,城市寂静下来。
温梨盯着天花板上的暗纹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拖着被子坐了起来。
床头放着只体型巨大的毛绒玩具熊,她往玩偶熊柔软的肚皮上一靠,双手环住小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怔怔地朝窗外望去。
天幕下长夜漫漫,好似没有尽头。
良久,温梨垂下眼睛,听着时钟指针转动时所发出的细微滴答声,在心底一点点数着时间。
直到清晨五点多,天边隐约泛起一抹浅淡的鱼肚白,漫漫夜色被打破,天色将亮未亮,温梨盯着远处那点朦胧的光,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这次没再做梦。
睁开眼睛时,窗外天光大亮。
又是一个大晴天,烈日当空,阳光炽热,因着连日阴雨而消弭了几分的暑气卷土重来。
温梨出门时刚过午后两点。
公交车从远处老态龙钟地驶来,拖着长长的一声“吱呀”在站牌前缓缓停下,车门打开,车里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大部分的座位都空着,温梨四下看了眼,走到最后一排,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公交车沿着环海线一路前行,逐渐驶离市区,四周的高楼大厦渐行渐远。
直至环海线路程行驶过半,又转过几个十字路口,远处一座灰黑相接的建筑逐渐在视野之中清晰起来。
十几分钟之后,车上广播“叮咚”一声轻响,温馨提示道:“北安市人民法院到了。”
温梨起身下车。
这里并不是最终目的地。
下来之后,她站在公交站牌前,抬眼向对面望去。
百余米之外的长街尽头,一道青灰色的高墙森严屹立,高墙之下黑色铁门冰冷肃穆,高墙之上居中悬着的国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国徽底下的横牌上白底黑字规整齐洁。
那是北安市燕山监狱。
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两个月之前了。
监狱里刚统一剪过头发,温政平头上只有短短一层发茬,紧紧贴着头皮,下巴上的胡子没刮干净,冒着一层淡青,嘴角下面不知从哪儿刮蹭出来两道细浅的划痕。
眼前这个被牢狱生活折磨得满身疲态的男人,和温梨记忆中的那个意气风发、总是将自己打理得干净又得体的分局支队长,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温政平的头发就已经花白大半。
唯一能和温梨记忆重叠起来的部分,大概就只剩下他看向她时的那种温和眼神了。
看到女儿,温政平脸上终于露出一点久违的笑意,和往常一样事无巨细地问起她的生活:“是新分的班级啊,那梨梨现在还是自己一个人坐?”
“不是。”温梨回过神来,语气软和地回答,“有个同桌,是个新认识的男生。”
“新同学啊。”温政平又问,“人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还真把温梨给问住了。
她其实很少会去注意别人,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再加上她和陈延衣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这才认识不过一星期。
所以她对陈延衣的印象,至今还停留在“活着的泳裤模特”这一阶段。
但温梨觉得温政平应该不能理解这七个字的意思,于是她认真想了想,最终给出了一个非常贴合实际的答案:“人很好,不贪财。”
这个形容直接让温政平听愣了。
人很好,他能理解,但——
什么叫不贪财?
怎么当个同桌还当出来钱财交易了?
探视时间不过短短二十分钟。
到时间之后,温梨在狱警的提醒下站了起来,收起手中的成绩单。
离开之前,温政平照旧叮嘱道:“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家。”
“知道了。”
温梨乖巧应了一声。
法院监狱这边属于近郊地区,公交车没有市区来得那般频繁。
马上要到下班的晚高峰了,回市区的人也多起来,连着过去两辆公交都是满客状态,温梨等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被一个好心的老大爷硬生生塞上了车。
公交车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偏偏司机师傅的操作还异常生猛,刹车和油门踩得大马金刀,硬是将这辆行将退休的老牌公交开出了F1赛车的气势。
满车的人随着他东一脚油门、西一脚刹车的操作东倒西歪着。
还没到站。
温梨就非常不争气地被挤了下来,愧对于老大爷的一番心血。
下车的这里是北安大学的老校区,离她家倒是不算远,走回去二十分钟的时间。
温梨并不急着回去,站在路边的行道树下,先是朝北安大学对面的夜市望了眼,打算吃完饭再回家。
夏季太阳落得晚,六点半,夕阳低悬,城市已经热闹起来了,出来觅食的大学生和下了班的年轻人同时涌进夜市里,里面挤得水泄不通。
温梨往前刚走两步,有几个蹲在路边吸烟的黄毛青年就嬉皮笑脸地将人拦住了:“妹妹这是要去吃饭吗?”
说话的是离她最近的那只黄毛。
这位黄毛朋友裤子上有俩大破洞——从小腿直开到屁股上的那种,十分惹眼。
温梨觉得盯着别人的屁股看,实在是不太礼貌,于是强迫自己将视线挪到了他的脸上。
一眼就看到了他扎着的耳钉。
这种黑耳钉,陈延衣耳朵上也有个差不多的。
只不过,他那耳钉看起来和黄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在陈延衣身上,那耳钉非但没有半分违和感,反而衬得他的眉眼更冷。
一旦放到黄毛这里,除了能增加他那种精神小伙的气质之外,温梨苦思冥想半天,竟然都找不出一点可以让人夸赞的地方。
温梨醒悟了。
原来这种东西也是要看颜值的。
黄毛对自己的颜值水平全然不觉,套近乎套得很热情:“要不跟我们一起吃呗?人多才热闹啊,一个人吃饭那多没意思了。”
“不用了。”温梨客客气气地拒绝。
“哎呀别跟我们客气啊。”黄毛笑嘻嘻地拖长了音,抬脚往前走了半步,伸手要往她的肩膀上搭,嘴里是吊儿郎当的语气,“你看这样,我们这几个哥哥请你吃,行不行?”
然而还没等他的爪子搭过来,一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色身影就呼啸而来,直接横挡到两人之间,动作间甚至裹挟起一阵气流涌动的风。
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摆明了是来者不善,爪子按在地上,脊背微微弓起,仰头冲着黄毛龇起牙来,露出来的齿尖森然锋利,十分有威慑力。
这效果立竿见影。
黄毛吓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一声“我草!”,接着扭头就跑,脚下生风,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温梨同样被狗子惊住。
见过狗,但没见过这么大只的狗。
就这体型,什么都不用干,光是站在那里,震慑力就已经足够了。
也难怪刚才那几只黄毛会跑得这么快。
阿拉斯加轻松喝退黄毛之后,吐着舌头歪过脑袋来,面朝着温梨蹲坐下去,乌溜溜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毛茸茸的耳朵尖一动一动的,全然没了刚才的那股威风劲儿。
温梨有点呆地盯着它看。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指。
狗子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瞬间站了起来,低头咬住自己脖子上的牵引绳,傻颠颠地沿着原路折返了回去。
可以看出来,自我管理意识十分优秀。
温梨顺着它飞奔的方向回过头去,看清巷子口站着的那人之后,她脸上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
说曹操,曹操到。
她刚才还在想着陈延衣,结果回头就见到了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