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做了一个大胆的事情,将花月庙和菩提树夫妻的真相公之于众,家中供奉着木牌的便是挖了菩提树的人,中了幻境的人早晚也知道木牌的存在,只要烧毁木牌,中了幻境的人便能清醒,沈卿将选择清醒的权利交到他们自己手中。
但在此之前,沈卿最后一次来到花月庙。
因再无人阻拦,楚佩佩将缠绕的红绸一条条解下,又把遮拦的红布揭掉。
枯竭龟裂的菩提树原貌显露出来,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小院终于再次被温暖的光线笼罩,驱散了此前的阴郁。
溪山身为水妖,能引溪水浇灌枯木,再辅以沈卿百年修为换菩提树一次重生的机会,这样即便木牌被烧了,中了幻境的人也不必面临痴傻的风险,菩提树也不必枯竭。
可能是沾染了仙家灵气,菩提树渐渐化成人形,该有百年寿命甚至更久的菩提树妖,此刻已垂垂老矣,唯有周身萦绕的草木清润,透着几分恢复的生机,只是重伤难愈,他踉跄着扑过去,紧紧将虚弱的楚佩佩拥入怀中,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佩佩,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来晚了,真的来晚了……”
楚佩佩躺在景文的怀中,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小声地说道:“不晚。”
变成原型的他不能移动和说话,但能清晰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事,他痛苦地感受到妻子被人欺负折磨,树叶在空中狂乱地飞舞也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感受到自己的血肉被人慢慢掏空,为了妻子撑着一口气,以为再也不能相见,但没想到还有恢复人形的一天。
沈卿遗憾道:“人妖殊途,她活不了多久了。”
景文喉咙发紧,喉结用力滚动了两下,眼底翻涌着红血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即便是一天也好,都是此生难再求的相守。”
景文抬头对沈卿道:“多谢仙师,但仙师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倘若有天仙师能用得上我的,尽管来此处找我。”
等沈卿离开,景文用结界封印住了此处。
不忘将刻有“花月庙”三字的牌匾砸得稀巴烂。
这里从来不叫什么花月庙。
这里只是他们二人的家。
溪山瘪着嘴,满脸遗憾,小声嘟囔:“刚相见,便很快就要分离,他们好可怜。”
沈卿道:“事无完事。”
溪山道:“夫子,咱们妖都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有个家。”
沈卿道:“大概是羡慕吧。”
溪山想了想也对,他就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解决了此事,沈员外拿出原定五倍的钱给沈卿,道:“仙师莫要客气,你救了在下全家女眷,这些都算少了。”
降妖除魔是沈卿的本职,拿了报酬已经不好意思了,怎么肯多要。
见沈卿执意拒绝,沈员外只好说道:“沈仙师就收下吧,只是还望仙师莫要过多与他人提起府中发生的事情。”
沈卿看着手里的钱袋,原来这是封口费啊,若是执意不收,沈员外这颗悬着的心,怕是这辈子都难得安稳了。
他只好将钱袋收入袖中,道:“小姐只是短暂昏迷,幸而有夫人悉心照料,婢女小心伺候,如今幻术已除,小姐已然康复,员外请放心。”
沈员外见他上道,最后一道顾虑也消除了,顿时喜笑颜开:“是是是,是这样没错。”
委托既已结束,沈卿与溪山便不再方便留宿张员外家。为防止烧毁木牌之事出现意外,两人寻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沈卿携着溪山踏入热闹非凡的市集。街头琳琅满目的稀奇小玩意,瞬间勾住了溪山的目光。
两人行至一个摊贩前停下,那摊主原本正高声吆喝着招揽生意,瞧见他俩过来,脸上的热情笑意骤然凝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自然,但转瞬便掩饰过去,忙堆起殷勤的笑迎上前:“仙师里边请!瞧瞧小的这些宝贝,可有合您眼缘的!”
溪山好奇地打量着摊位上的物件,全然没察觉摊主刚才的异样,还拽了拽沈卿的衣袖小声问:“夫子,这些东西都好特别呀。”
沈卿不动声色扫过摊主略显紧绷的脸,转而低头认真挑选起物件。
连着逛了几家,绕是单纯如溪山,也察觉了萦绕在其中让人不舒服的气氛。
他小声对沈卿说道:“夫子,这些摊贩好像都不太待见我们。”
沈点头,道:“看来,是我得罪人了。”
公布花月庙真相终究是得罪了人,使不少人心生芥蒂,那些暗藏的不满与怨怼,不知不觉间已传到了这市井街巷里。
溪山满脸不解地仰起头:“夫子解决了花月庙的大麻烦,是做了好事,为何反倒会得罪人呀?”
沈卿道:“想要遮掩的真相袒露人前,梦幻泡影一朝破灭,都很难让人承受,他们对我有怨怼是很正常的。”
溪山听完,愣了愣神,小脸上满是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轻轻晃了晃脑袋,带着几分感慨,叹道:“人心难测啊。”
沈卿瞧着他这副小大人般故作深沉的模样,忍不住被逗得勾了勾唇角。
接连几天都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沈卿稍稍放下心来,于灵见他们久去未归,忍不住来信询问。沈卿回信安抚后,便想着是时候回去了。
刚同溪山踏出客栈房门,楼下餐桌间的议论声便传入耳中,尽是谈论近日热议的人物——骠骑王妃。
北翼国国王有一胞弟,乃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百姓们皆敬称他为“骠骑大将军”。
将军出征屡胜,退外敌,保边境安宁,平内乱,护百姓,战功赫赫,若说乌澜法师是北翼国的安国奇士,那骠骑大将军就是北翼国的护国战神!
客栈讨论声愈演愈烈。
某位酒客道:“你们说说骠骑王妃为什么要从城楼跳下去。”
邻桌刚碰杯的酒客动作骤停,摇了摇头,道:“王妃前几日还随大将军巡查街市,看着好好的!怎么突然想不开。”
布衣汉子咽了口唾沫,压着声音说:“谁说不是呢!听守城门的兵卒说,王妃当时跟中了邪似的,眼神发直,后来才知,是被魔族的邪术蛊惑,失了心智,才做出这等傻事,跳下去的时候当场就没气了!”
“魔族!又是这群阴损东西!”角落里一个老者气得捶了下桌子。
不知从哪里传开一声:“可别道听途说,你怎么就知道是魔族犯事。”
布衣汉子顿时不满,道:“你不信我,那你还不信乌澜法师吗?那祸害王妃的魔族昨夜已经被法师亲自诛杀了。”
那人便不再说些什么,扭头继续喝酒。
布衣汉子又道:“魔族向来是不分缘由,全凭自己心情做事,杀人如麻,听说有些魔族还以人类心脏为食。”
此话更是换来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直到沈卿二人踏出客栈大门,还能听见里头传来的讨论声。
旁边的溪山也听了一路,拉了拉沈卿的衣袖问道:“夫子,魔族当真会不问缘由对无辜的人下手吗?”
沈卿一愣,低头道:“夫子也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接着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道:“日后溪山可以自己寻求答案。”
沈卿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衣袖内的手掌早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
他不是回答不出,而是没有资格回答。
离开的沈卿没想到这把火也能烧到他的头上。
刚一踏入宅院,溪山便被三个蹦蹦跳跳的小豆丁团团围住,伸着小手拽着他的衣角,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简直寸步难行。
溪山将肩上装有礼物的包裹轻轻放在院中石桌上,拍了拍手道:“一二三,都排好队,乖乖站好的小朋友,哥哥才给礼物哦。”
一听有礼物,三个小豆丁瞬间安静下来,当即兴奋地按照个子高低规规矩矩排好了小队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巴巴望着石桌上的包裹。
另一边,于灵没去管孩子们的热闹,径直走向沈卿,问道:“可有受伤?”
沈卿微笑,道:“一切顺利,无需挂心。”
损失修为的事,他并不打算提及——多一人知晓,不过是多一人担忧罢了,损失的修为也不会回来,何必多嘴。
突然门前聚着群身份各异的村民,满脸激愤却踟蹰不前,低声争执起来:“听说沈仙师家藏着妖!”
“别瞎说,他待我们不薄!”
“山上猎户都看见了,一只老虎跟着他上山还会说话,不是妖是什么?”
“你要是不信,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被怼的人顿时语塞,面露心虚闭了嘴。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钻进屋里,于灵抬眸望向门口,起身便要出去。
沈卿道:“我去吧,你让孩子们进屋。”
于灵点头。
沈卿推开院门的瞬间,门外嘈杂的议论声骤然停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愤怒、有恐惧,还有几分藏不住的试探和心虚。
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攥着锄头的手青筋暴起,却在与于灵平静的目光对视时,喉结动了动,往后缩了缩脚步:“沈、沈仙师”
“诸位有何事?”沈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镇定。
自有大胆的人问道:“沈仙师屋内可藏了妖。”
沈卿斩钉截铁,道:“没有”不是藏,是收养。
“就是藏了!”人群里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她捂着胸口,蒙着头也难掩一副怨恨模样,“骠骑王妃何等尊贵,都被妖怪害了!刚好你家藏着妖怪,难不成是想让它把我们都吃了?”
这话一出,原本犹疑的村民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纷纷附和:“是啊!把妖怪交出来,要么沈仙师赶走它!不然我们不答应!”
沈卿眉梢微蹙,目光扫过躁动的人群,忽然提高了声音:“交与不交有何不同。”
喧闹声瞬间滞了滞,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上前。
那女子涨红了脸,硬着头皮道:“前几日沈仙师不是还救了花月庙里的妖怪。”
“什么”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村民的怒火,纷纷指责沈卿,道:“沈仙师一位修仙者,居然帮着妖怪欺负我们这些老百姓,真是人面兽心。”
“亏我们平时对你尊敬有加。”
说这些话的人全然忘记沈卿对他们的照顾。
但沈卿也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怕是被人拉来当了枪使。
此事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沈卿目光落在满脸怨怼的女子脸上,眸色深沉:“骠骑王妃之死,本就蹊跷,如今把脏水拐了八百个弯泼到我身上,定然是有人因其他事情怨恨我。”
那女子没想到沈卿竟一眼看穿,顿时慌了神,可想起这几日蚀骨的痛苦,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都是你多管闲事!妖有什么好救的?这乱世妖魔横行,你偏要救一只妖,你定然是心思歹毒的妖道!”
沈卿:“那树妖从未害人,反遭利用,我为何不能救?”
有人皱眉反驳:“妖就是妖!纵是未害人,也难改其本性,你…你救他,我们这群老百姓怎么办?”
沈卿:“世间人类亦有杀人魔,若因你们同为人类,便将这份偏见加诸你们身上,而对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可会甘心?”
对面人被怼得脸色涨红,嘴唇嗫嚅了几下,竟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沈卿看着人群中那可怜的女子,内心复杂。
沈卿道:“姑娘,我知你内心痛苦。”
但无论梦境多么美好,现实也是无法改变,从前种种,只是那木牌会控制中术之人将面前的事物美化罢了。
“你懂什么?这一切都是你多管闲事。”
周围的人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有人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疑惑:“姑娘,你先前告诉我们沈仙师藏妖,让我们白白担心,可现在这话里话外,怎么倒像是另有隐情?
那女子被问得一噎,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嘴唇嗫嚅了半天,说道:“又不是我说他家中藏有妖怪,不是有人也看见了吗。”
一群人面面相觑。
沈卿道:“诸位都回去吧,我会和这位姑娘解释清楚的。”
旁边还想看热闹的人见他赶人,只好亦步亦趋地想要离开。
那女子见他们真要离开,立马慌了:“你们都别走啊,这妖道会术法,留我一个弱小女子在这,我会被灭口的。”
他们本就不想走,看热闹的心思正浓,那女子一喊留,正好有了借口。
几人互相打量,见都没动,人多便胆壮,还冠冕堂皇道:“就是!我们凭什么走?我们走了,这姑娘一个人多可怜!”
众人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不走,大有在他门前安家的架势。
沈卿突然想到一个馊主意,笑道:“我发誓没有做伤害大家的事情,我有话要单独对这姑娘讲,你们若离开,我便给大家每人两文钱。”
有这好事?
两文钱虽不多,可白拿谁不乐意?可以买一个肉包了,众人眼睛一亮,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
“人家仙师清清白白,平时也对我们照顾有加,怎么可能……”话没说完,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前凑,纷纷领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女子见状,脸色瞬间发白,慌张地看着好不容易叫来的人转眼散去,手足无措。
沈卿看着这一幕,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心中暗叹:果然利益最能打动人,所谓的打抱不平,终究抵不过到手的两文钱。
只是这法子日后还是少用为妙,下次没个十文八文根本打发不动,到时候家底都得被薅光。
沈卿摇了摇头,目送众人走远,才转向全身发抖、面露惊恐的女子,声音温和:“姑娘以后还是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倘若我真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现下你便没有性命了。”
又道:“姑娘也不必害怕,我知姑娘并不是真心如此的。”
若她有意让他万劫不复,大可联合城里那些对他心存不满之人一同堵来,再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以如今妖魔横行的世道,单凭舆论就能将他彻底钉在耻辱柱上,根本不必只召来这些看热闹的村民。
一句话戳中软肋,那女子再也绷不住,当场痛哭出声,泪水混着脸上的伤痕,狼狈又可怜。
她…她那日在张府门口,听见了沈卿公布的花月庙真相,是真心同情那对夫妇的遭遇。
他的丈夫孔武有力,饮酒洒脱,无拘无束,相貌俊朗,对她更是温柔体贴,是天底下最好的儿郎,她有自信即便烧了那木牌,也依旧爱他。
幻想破碎。
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半边脸颊带着淤青,嘴角的伤口渗着血丝。
醉醺醺的丈夫正摔砸着桌上的碗筷,酒气混着怒吼扑面而来:“你这臭婆娘,听那妖道烧什么木牌,我就说你这段日子怎么越发不对劲。”
角落的她咬着唇不敢出声,浑身像筛糠般止不住发抖,眼里满是绝望的恐惧。
此刻她看着沈卿,眼底翻涌着不甘与疯狂——她何尝不知道,这一切与沈仙师无关?可走投无路的她,早已没了选择,必须找个人,来和她一起承受痛苦。
沈卿沉默片刻,从锦囊里取出一颗乌黑的丹药,毫不犹豫递到她面前,轻声道:“此丹是我偶然所得,吃下便能忘却痛苦,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女子泪眼朦胧地望着那颗丹药,颤抖的手指微微抬起,却在触到药身的前一瞬猛地缩回,喉间哽咽着,看向丹药的眼神翻涌着极度的渴望,道:“仙师,我……”
“收下吧,用与不用,这颗药都是你的了。”
女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泣不成声:“是我被猪油蒙了心,不该冤枉您,更不该被怨恨裹挟!”
沈卿扶她起来,道:“日后寻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吧。”
女子点头,拿起沈卿手中的丹药,毫不犹豫地服下。
药效渐发,她脸上的痛苦神色慢慢褪去,望着沈卿深深一拜,道:“谢谢仙师恩德,我会亲自向他们澄清的。”
临走前,她犹豫着对沈卿说:“仙师与那虎妖不是我捏造的,还望仙师小心。”
沈卿向屋内走去,于灵和孩子们趴在窗口向这边看着。
沈卿知道,这里他们不能再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