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天启十四年冬。
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扑打在暖阁的窗棂上。暖阁内熏笼飘出的龙涎香清雅宁神,与外界的酷寒仿佛两个世界。
谢沉舟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膝上盖着一张完整的玄色狐裘,皮毛丰腴,光泽流转,越发衬得他搭在扶手上的指节苍白如玉。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宽大的袖口绣着同色的暗纹,整个人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唯有那张脸——
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淡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妖异的昳丽,如同冰雪雕琢而成,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让人不敢直视。此刻,他正垂眸看着膝上摊开的一卷书,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平静。
轮椅旁,厚厚的地毯上,随意地坐着一人。
那人身形挺拔,即便坐着,也能看出肩宽腿长,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他穿着一身玄色绣金蟒的亲王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正是如今权倾朝野、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的摄政王——萧凛。
这位在朝堂上以铁血手腕、暴戾乖张著称的王爷,此刻却像只被驯服的猛兽,毫无形象地倚靠着谢沉舟的轮椅,后背紧贴着那覆盖着狐裘、冰冷无感的膝盖。他手中也拿着一份军报,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暖阁内静谧无声,只有书页翻动和炭火偶尔的轻响。
良久,萧凛放下军报,身体向后靠了靠,将头枕在谢沉舟的腿间,仰起脸,看向那张清冷的侧颜,声音是外人从未听过的低沉温和:“北境军饷的案子,查到李阁老的门生了。”
谢沉舟的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萧凛习惯了这种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老东西手伸得太长,这次定要剁了他的爪子。”
“不急。”谢沉舟终于开口,声音清越,“李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需时机。盐税亏空的案子,陛下正在气头上,让他再多蹦跶几日,等他自己把脖子伸到铡刀下。”
他的话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掌控力。
萧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奋,他翻过身,几乎是匍匐在谢沉舟脚边,手臂环住他的小腿(尽管那里毫无知觉),仰着脸,眼神炽热:“都听你的。”
那姿态,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向主人献上绝对的服从。
谢沉舟垂眸,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充满了迷恋与占有欲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插入萧凛浓密的发间,一下一下,缓慢而温柔地梳理着。
萧凛满足地眯起眼,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将脸更深地埋进那柔软的狐裘里。
无人能想到,在外界传闻中,萧凛王爷与他那“靠色相蛊惑人心”的残疾谋士谢沉舟关系紧张,甚至有人猜测,萧凛迟早会亲手处理掉这个“累赘”。毕竟,一个无法站立、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如何能长久地留在暴戾的摄政王身边?
“冷吗?”萧凛忽然抬起头,问道。不等谢沉舟回答,他便伸手握住了谢沉舟放在狐裘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他眉头立刻蹙起,用自己的大手将那冰凉完全包裹,细细揉搓呵气,试图驱散寒意。“炭盆该挪近些。”
“无妨。”谢沉舟任由他动作,目光重新落回书卷。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紧接着,是心腹侍卫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谢先生,宫里传来消息,陛下……病重晕厥,太医束手无策!”
萧凛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温情瞬间被冷厉取代,他看向谢沉舟。
谢沉舟合上书卷,抬眸,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沉静的幽深:“时机到了。”
他微微抬手,萧凛立刻俯身,将他从轮椅上打横抱起,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他将谢沉舟小心地安置在临窗的软榻上,为他盖好锦被。
“我即刻进宫。”萧凛沉声道,语气恢复了属于摄政王的果决。
“带上我们的人,控制宫禁。”谢沉舟靠在软枕上,声音平稳,“尤其是太后和淑妃的寝宫,不得有任何消息出入。”
“明白。”萧凛点头,转身欲走。
“阿凛。”谢沉舟忽然唤住他。
萧凛回头。
谢沉舟看着他,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小心。”
萧凛心头一热,重重点头:“等我回来。”
厚重的门帘掀起又落下,带进一丝凛冽的寒气,很快又被暖阁内的温暖吞噬。
谢沉舟独自靠在软榻上,听着窗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声,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知道,这场帝王的病重,并非偶然,而是他与萧凛等待已久、甚至……暗中推动的契机。
他需要一场足够分量的混乱,来打破现有的平衡,也需要一场足够惨烈的“牺牲”,来彻底斩断萧凛心中对家族、对旧秩序最后的一丝羁绊。
而他自己,就是那最好的祭品。
记忆如同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涌上心头。那也是一个这样的雪夜,比今晚更冷,风更大。废弃的矿坑边缘,积雪被染成刺目的暗红。铁棍敲碎膝盖骨的脆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他咬着牙,没有惨叫,任由牙齿崩裂,满口血腥混合着碎牙咽回喉咙。
痛到了极致,感官反而麻木。他在计算时间,计算萧凛得知消息后赶来的速度,计算这场“意外”需要流多少血,才能看起来足够真实,足够惨烈,足够……让那个始终被家族责任束缚的萧凛,彻底疯狂。
他要萧凛亲眼看见他这副模样。
他要萧凛余生都活在这场血腥的梦魇里。
他要萧凛的眼里,从此以后,只映出他谢沉舟一个人的影子。
什么高门贵胄,什么地位权力,什么家族利益……在谢沉舟看来,都是束缚萧凛的枷锁。他要亲手打碎这些枷锁,哪怕代价是自己这双再也站不起来的腿。
他成功了。
萧凛找到他时,他几乎已经冻僵,白衣被血和泥泞浸透,膝盖以下软塌塌的,骨头尽碎。萧凛背着他,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走了一夜,嘶吼着,诅咒着,仿佛一头失去幼崽的孤狼。从那以后,那个尚存一丝温情的萧家世子死了,活下来的,是只为谢沉舟而活的疯犬摄政王。
思绪收回。
谢沉舟轻轻掀开锦被,露出那双掩盖在柔软布料下、异常纤细且有些萎缩的腿。他尝试着动了动足踝,毫无反应。冰冷的,僵硬的,如同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指尖抚过膝盖的位置,那里布满了狰狞凸起的疤痕,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丑陋的轮廓。
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在他唇角转瞬即逝。
值得。
只要能完全拥有萧凛,这双腿,又算得了什么?
暖阁外风雪依旧,掩盖着帝都夜晚所有的阴谋与杀戮。而暖阁内,阴谋的源头正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利刃,为他扫清前路,也等待着……那场他亲手策划的、最终的献祭,将他的疯犬,永远锁在身边。
殿外传来更鼓声,悠长而寂寥。
谢沉舟重新拿起书卷,就着跳动的烛火,安静地看了起来,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在下棋。
而萧凛,是他最重要,也最听话的那颗棋子。
[加油][加油]沉舟说话:桴止响腾,余韵徐歇
萧凛:自以为得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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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