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舜牧领着蓝泯昔至若府赴宴。
府门前已停满各色华盖马车,府内锦帷绣幕层层叠叠,红毡铺地,一路延伸,将宾客引入这满目繁华的主院。
戏台唱腔如新莺出谷,水袖轻扬,莲步生姿。台下不时喝彩,觥筹交错间,尽是衣香鬓影。
那时余舜牧年方十八,墨色锦袍,宝蓝色腰封缀着几缕锦带,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持重,一看便知是经年掌家的少爷。
他身侧紧随着十六岁的蓝泯昔,着一袭明媚的橙色绣玉兰纹襦裙,云鬓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
余舜牧一一向诸位长辈执礼,言谈举止滴水不漏。父亲余月轮常年镇守边关,府中庶务由他一肩担起,这般应酬自是游刃有余。
“舜牧师兄!”一少年含笑迎来,腰间玉佩叮咚作响。
余舜牧颔首回礼,那少年目光转向他身后:“这位是?”
“蓝泯昔,乃余将军义女。”不待余舜牧开口,蓝泯昔落落大方地敛衽施礼。
“这位是太傅公子若即。”余舜牧代为引见。
若即含笑还礼:“久闻余府有位才貌双全的义女,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随着若即的指引入席。
宴过三巡,又是一轮寒暄。蓝泯昔起初还觉着新鲜,久了便只觉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实在无聊烦闷。
她悄悄离席,循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走到府邸西隅。
成片的花圃中,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嶙峋奇巧,石缝间生着几丛兰花。她正欲往那假山投下的阴翳处稍憩,却见那镂空的石窟深处,竟隐着一个人影。
蓝泯昔提起裙裾悄步上前,见一位华服少女坐在青石上。嫩绿裙裾如新荷铺展,冷蓝大袖落在地上,那女子微微偏头时,露出张清丽的面容,眉眼柔婉如江南烟雨,无端让蓝泯昔觉得眼熟。
少女怀中捧着截枯木杖,顶端缠着铜铸兽首,手上正将层层青赤白黑黄的五色麻绳缠于杖身,下坠的兽牙碎骨随她动作轻响。
蓝泯昔看得入神,不觉脱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惊得抬起头来,急急将巫杖藏到身后。待看清来人后,神色稍缓:“你是赴宴的宾客?怎会寻到此处?”
蓝泯昔这才觉出唐突,却已不及回避,索性猫腰钻进石洞:“我是余将军义女蓝泯昔,宴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若离打量着在晦暗中忽然出现的一抹明艳,轻声道:“听父亲与长兄提起过你。”
都说余府从乡野捡来个土丫头,倒不似传言中那般俗气。
“你是?”蓝泯昔顺势问道。
“家父是若太傅。”
“原是若府大小姐,”蓝泯昔眨了眨眼,“你又怎会独自在此?”
半晌,见她垂首不语,蓝泯昔便不再追问,将话题引回那截枯木上,“这是晏龙巫杖?”
若离指尖抚过杖身缠绕的彩绳,抬首时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你认得?”
“在北疆时见过类似的器物,只觉得纹样别致,却不知其中奥义,可否与我细说一二?”
若离让出一块地方给蓝泯昔坐下,开口道:“这黄铜铸的是晏龙,乃坞咸祖神。朱砂取自南海丹穴,五色麻绳对应五行流转,辅以兽齿龟甲……皆是为了与天地灵气交感。”
“你能借此与神灵相通?”
若离微微颔首:“需得天时地利,更要看机缘。”
蓝泯昔沉吟片刻:“那……可否替我问问,我父亲与兄弟们,在下面过得可还安好?”
“他们,”若离指尖一顿,“不在人世了?”
“都不在了,”蓝泯昔望着石缝间轻颤的兰草,“我就想知道,他们是否快乐,是否不再受苦。”
若离愣愣看着她,又怕自己的目光令她不适,低下了头,“其实占卜便可知晓,只是……”她咬了咬唇,“我平日占卜用的器物,都被父亲锁了。”
“我陪你去取来!”蓝泯昔倏地起身,衣袂带落几片青苔。
若离连忙拉住她的衣袖:“使不得,父亲素来严厉,若知我偷拿了去,定要重罚的。”
蓝泯昔略作思忖:“那你告诉我需要哪些器物,我去置办。”
若离面露难色:“那些器物可都不便宜,我攒了许久的银钱,才勉强凑齐制作这巫杖的用料……”
“银钱的事你不必担心。”
若离抬起眼帘,望着眼前这个不过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的少女:“你……哪来这许多银钱?”
“平日写些游记,投给书肆,倒也积攒了些,”蓝泯昔神色坦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发旧的荷包,“你只需专心准备卜卦,其余交给我来筹措。”
若离见对方目光笃定,终是轻轻颔首,细细说了所需器物及采买的地址。
二人约定明日午间,在若离就读的脉望书院一处墙根下相会。
主院宴席已散了大半,宾客三三两两辞别。
余舜牧疾步穿过院门,正好瞧见往回走的蓝泯昔。
“你何处去了?叫我好找,”余舜牧蹙眉上前,“早同你说过,此处不比父亲的边关大营,容不得你肆意乱闯。”
“知道啦,知道啦。”蓝泯昔笑着打马虎眼,跟着余舜牧踏上候在府门外的青帷马车。
车厢内,余舜牧紧抿唇线:“你独自一人,可曾遇上什么事?”
“在花园遇着若家小姐,说了会儿话。”
“往后少与若家人往来。”余舜牧掷下话。
蓝泯昔倏然转头:“你席间不还同若家大公子相谈甚欢?”
“场面上总要做做样子,”余舜牧沉声道,“那若祈福为攀附权贵,逼迫亲妹嫁予别人做小妾,致使她郁结成疾,如今又千方百计将她送入皇宫。这般急功近利之徒,无福之家,应避而远之。”
他话音方落,黄昏的微风恰好卷起车帘,远处宫城轮廓在晚霞中看不真切。
坞咸皇帝日日沉溺后宫酒色,若祈安入宫后频频受封,已成圣上最宠爱的贵妃。若祈福借此东风官拜太子太傅,今日这宴,便是若家庆贺升迁之喜。
——
竹影摇动,蓝泯昔轻巧地翻上青砖墙头,见书院内青瓦连绵如层云,飞檐下悬着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清响。
她隐在翠竹丛中,不觉想起随长雎、忘邪在岳崇学堂的时光。后来她被宋婆寄养在军营,整日与兵士们混在一处,再回京时,便再未踏入学堂。
思绪飘忽间,下课铜铃响起,惊起几只栖鸟。不多时,廊角转出个纤秀身影,若离提着裙摆钻入竹丛,发间玉簪掠过竹叶时沙沙作响。
“可是这些?”蓝泯昔从怀中取出素帛包裹,展开时露出一片龟甲、几柄刻刀钻具、火折子与荆条。
若离查验一番后点点头。
蓝泯昔在地上垫了干净的落叶,两人并肩坐下。
若离取出一柄刻刀,锋利的刀刃在轻轻划过食指,沁出一粒血珠。
“这是做什么?”蓝泯昔忍不住按住她的手腕。
“无事,这是衅龟。”若离轻声解释,将血珠仔细涂抹在龟甲表面,又执起刻刀,在光滑的甲面上细细镌刻前辞与贞辞,待刻痕初成,她便取朱砂细细填入。
接着取出小巧的钻具,在龟甲上钻坑。
蓝泯昔看着她微微发颤的手腕,轻声道:“没想到卜卦竟是个力气活。”
若离失笑,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些。
待最后一个凿孔完成,若离点燃荆条,橘红色的火苗在龟甲下跳跃,直至甲片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青烟缭绕间,她执荆条绕龟甲缓缓三周,低声吟诵着祝祷
若离的指尖悬在裂纹上方细细描摹,眉间愈蹙愈紧。良久,她抬起脸:“卦象……甚是蹊跷。”
甲片上的裂痕本该形成清晰的卦形,现下却乱作一团。
蓝泯昔俯身细看,见裂纹错综复杂。她虽看不懂这些玄妙的卜卦之术,但也知这不是个明朗的结果。
若离拭去额间细汗,语带歉意:“许是……与你至亲之人的命数本就非同寻常,或是我修行尚浅……”她的声音越说越轻。
蓝泯昔默然凝视着龟甲,荆条的青烟在空中打了个旋,渐渐散在竹影间。
“没能帮上忙,实在抱歉……”若离唇上被轻轻咬出一道浅痕,“不知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蓝泯昔眼中晕开笑意:“不必放在心上,本也是我一时的念头。这些就送给你当作见面礼吧。”她偏头打量若离清秀的脸,“不知怎的,你与我一个弟弟倒有几分神似。”
若离莞尔:“往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嗯,”蓝泯昔应声,目光越过竹叶望向书院飞檐,忽然道,“眼下正有一事想请教。”
“何事?”
“要如何才能进入脉望书院?”
“要么出身显贵,要么天赋卓绝。寻常人家确实难有机会。”若离抬眼看向蓝泯昔,“书院分设诸多学社。你在写书?或许可以此进文思学社。”
“当真?”蓝泯昔欣喜地向前倾身,“你既能入脉望,定是天赋过人。可否帮帮我?”
若离喉间微微一动,她低头整理用具,轻声道:“我并没什么特别的天赋……但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清风穿过竹叶,带来远处学堂的诵读声。
数年前,巫术尚在脉望占有一席之地。可不知为何巫术渐渐失灵,整个坞咸的巫术传承日渐衰微,人们也不再相信巫祝之言,最终连脉望书院也移除了相关学社。
而她,不过是倚仗若家门第,才得以踏入这座书院的门槛。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惊破了两人的思绪。
“若离!”
两人倏然抬头,这才察觉到琅琅书声。听闻脚步声渐近,若离慌忙包好器物,蓝泯昔立即展开衣袖将她护在身后,绛纱披帛扫过满地竹叶。
透过枝叶间隙,可见一道白色身影转入墙角,腰间悬着青玉环佩,正是若即。他的目光与蓝泯昔相触时微微一顿,随即转身。
他身后踱来的素袍先生道:“可曾见到若离?”
不待先生细看,若即已侧身挡住视线:“想是在别处温书,不如去杏坛那边寻寻。”
“这孩子从不见这样。”先生的叹息随脚步声远去。
竹影下两人长舒一口气,若离轻抚心口。
“改日再会可好?”
蓝泯昔的手轻搭在她肩上:“不如明夜我去你府上寻你。”
“家中巡夜森严,你可要当心。”
“我在军营长大,这些不算什么。”蓝泯昔指尖在对方掌心轻点三下,“你且说住处方位,我叩窗为号——先重,后轻,再重。”
若离取下发间银簪在地上画出简图:“若被发现,定要立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