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月华初上,烛影在青纱帐外轻轻摇曳,将闺房染上一层暖色。
若离居所陈设清雅,古铜香炉里积着淡淡的檀香灰。北窗下置着张梨木书案,案头青瓷画缸里插着数卷裱好的舆图,窗边悬着架七弦琴,光泽温润。
南墙博古架上空空荡荡,一旁墙上挂着的并非花鸟字画,而是一张巨大的星宿图,上面细密标注着朱砂古文。
若离正对镜卸下耳珰,忽闻窗棂传来三记叩响。她推开窗,蓝泯昔如夜燕般翻身而入,裙裾在晚风中轻扬。
“仔细别碰着头。”若离伸手欲扶。
“比军营夜训容易多了。”蓝泯昔利落地拂去发间沾着的叶子,从身后解下青布包裹,烛光映出几册蓝封线装书。
若离目光刚触到封皮便怔住了:“这书……是你所著?”
见对方含笑颔首,她转身走向书架,她转身走向书架,从一众《女则》与《孝经》后取出一册同样的蓝封书递给蓝泯昔。
那书纸页边角已微微卷起,显然常被翻阅。
“你竟读过?”蓝泯昔喜道。
“非但读过,还甚是喜欢。”若离将两本书并置案上,“既有这般文采,通过文思学社考校应当不难。其余经义策论,我可帮你温习。”
“好!”
若离添了句:“只是我学识终究有限,不及长兄。”
“从前都是你长兄教你功课?”
若离摇头:“我与长兄见面不多。父亲与长兄总在外院书房议事,我则住内院。虽同住若府,却根不相缠,影不相依。”
“亲兄妹怎会生疏至此?”
“若府便是如此。”若离目光望向窗棂,透不过薄薄的窗纸。
——
两年后
雕花窗外悬着朦胧星光,案头那盏荷叶灯吐着光晕,将并头躺在床上的两个姑娘笼在暖黄的光圈里。
若离侧身面向蓝泯昔,声音带着雀跃:“今日驯兽课我到了后山,长兄和三皇子都在,算是我头回踏青游玩。”
“不是正经课业么?怎算得游玩,”蓝泯昔支起胳膊,青丝泻在枕上,“话说,那三皇子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皇家人呢。”
“你不知,”若离忽然凑近,吐息拂过耳畔,“那位三皇子,竟长着一个……”她指尖轻点蓝泯昔额头,“……脑袋。”
“净说废话!”蓝泯昔笑着推她肩头,青丝从帐钩滑落。两人笑作一团,若离才正色道:“他眉宇间自有威仪,连孟极都俯首帖耳。”
“看来我也要见识见识,”蓝泯昔轻笑,指尖探入袖中,“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好消息。”
她摸出枚青玉腰牌,牌面“文思”二字在光影中浮动,“过两天便能正式入学了。”
“你不是说明年再……”若离抓过玉牌对着灯光细看,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满眼不可置信。
“那是骗你的。”蓝泯昔眨眨眼,俏皮道。
“那,那往后就能光明正大见面了!”若离说着便激动地抱住蓝泯昔。
“哈哈哈,托我们昔儿的福。”
——
晨光初破,脉望书院前的汉白玉牌坊下已是人声鼎沸。
朱漆大门两侧石狮披着红绸,檐下点着十六盏琉璃宫灯,鞭炮碎屑如红雨般铺满青石台阶。
各家车马排出半里远,仆从们捧着精致的书箱文房,鱼贯而行。翠盖珠缨的云母车帘探出不少锦衣少年的身影,珠玉冠冕熠熠生辉。
余舜牧替蓝泯昔理了理新裁的月白学子服,青缎镶边的衣领衬得她愈发明媚。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簇拥着仆从的华服少年,沉声道:“不求你攀附权贵,只莫要惹是生非。此处随便一位,不是亲王嫡系便是世家公子,不比军营那般随性。”
蓝泯昔仰头望着匾额上金漆的“脉望书院”四字,阳光为她的侧脸映得透亮:“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余舜牧喉结滚动,转头揪住正嚼着冬瓜糖,悠闲四下观望的余舜丘:“姐姐都进脉望了,你也莫要只知斗鸡走狗。”
余舜丘咽下冬瓜糖,眼珠一转:“早知你要这般说教!若非舍不得阿姐,谁要跟你一同来?”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块糖。
蓝泯昔笑着揉乱弟弟发顶:“有人愿做凌霄木,有人偏喜涧底兰,你平安喜乐便是最好。”
余舜丘趁机朝余舜牧皱鼻吐舌,余舜牧气极,这孩子被家仆惯的越发没有教养。
“且回吧。”蓝泯昔朝他们挥挥手。
兄弟俩目送那抹清瘦身影汇入人流,直到再也分辨不出,才上车离开。
脉望书院门前,几位身着学子服的师兄师姐分立两侧,若即则站在最前方,玉冠束发,气质清贵。
当蓝泯昔随着人流走近时,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恢复成惯常的温雅神色。
日光渐盛,待所有新生安置好行装,便被引至书院主楼前的开阔广场。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中央立着一座青铜日晷,晷针在石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一位身着紫袍、银须垂胸的老先生站在台阶上,声音清亮如磬:“今日尔等踏入脉望,便如璞玉入琢坊。此地不论王孙布衣,惟以才德论高低……”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若即,“现下由你们师兄宣读院规。”
若即应声上前,他展开一卷暗红绢帛,朗声诵读:
“一曰明伦常:尊师重道,孝亲睦友;
二曰端品行:非礼勿视,非义勿取;
三曰砺志节:穷且益坚,达济天下。
四曰勤课业:晨诵不辍,夜读焚膏;
五曰重实证:格物致知,躬行践履;
六曰禁剽窃:文章有骨,盗跖可耻。
七曰儆怠惰:月考三劣,黜退无疑;
八曰绝贿谒:私相授受,永不录用,
……”
蓝泯昔站在人群中,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若即。微风拂过他额前碎发,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那板正的姿态,活脱脱是从书中走出的状元郎模样。
随着一声声院规,蓝泯昔的思绪渐渐飘远……
生在若府那样的门第,连呼吸都要合乎规矩吧?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什么都要做到不露差错,这样的重担,该是何等沉重。
日影西斜,一天很快便过去了,蓝泯昔与若离并肩走向院门,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清越的笑声。
两人下意识回首,见一株银杏树下立着数道身影。
“长兄身旁那位便是三皇子。”若离道。
蓝泯昔目光却始终停在若即身上。他正侧耳听着三皇子说话,惯常紧抿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夕阳为那总是过于板正的身姿镀上了几分难得的温润。
虽说他相貌不算出众,可这一笑却格外好看。
银杏叶悠悠飘落,在他肩头停留片刻,又悄然滑落。
——
日正当空,脉望书院后山的草场被晒得泛起一层金浪。
蓝泯昔躲在树丛里,斑驳光影在她月白的学子服上跳跃,她膝上摊着一本未完成的手稿,墨迹在暑热中干得飞快。
她拨开枝条,望向不远处喧闹的御兽场。
若离站在场中,月白劲装衬得身姿挺拔。她身侧的若即,手中提着个精铁打造的笼子,里面关着的钦原鸟正烦躁地撞击栏杆。
那灵兽最奇特的是额前两只硕大如铜铃的眼睛,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尾羽处生着蝎尾般的毒针。
三皇子青弋骑着孟极兽踱步而来,孟极通体雪白,斑纹如云,四足踏地无声。
他俯身时玄色箭袖掠过若离肩头:“上来。”不等回应便揽住她的腰,轻巧地将人带到身前。
孟极兽纵身跃起时,若离慌忙抓住缰绳,听见身后传来带笑的声音:“双腿夹紧,随它起伏。”
蓝泯昔咬着笔杆轻笑:“好你个三皇子,竟敢撩拨我家若离。”
她转眼,见若即提着铁笼想要跟上去。那钦原鸟突然剧烈振翅,铁笼猛地一震,险些从他手中脱出。
不知过了多久,蓝泯昔正伏在草甸上写着文稿,忽然一片阴影笼了下来,遮住了纸上的光线。
她仰头,猝不及防撞见玄色常服上垂落的锦带,惊得往后一缩,蘸满墨汁的笔在纸上划出长痕:“舜牧哥……你怎会在此?”
余舜牧负手而立,逆光中看不清神情:“御兽部今日来授课。”他目光扫过她膝头摊开的小册,“若我没记错,这个时辰你该在经义课上。”
蓝泯昔将册子往身后藏了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快些回去,这里很危险。”余舜牧伸手要拉她起来。
“我在北疆什么险地没闯过,这草场能有什么……”她嘟囔着,话音未落,忽见余舜牧身后掠过一道疾影。
那只本该关在铁笼中的钦原竟挣脱了束缚,正展开双翼向他们俯冲而来,尾部的毒针泛着寒光。
“哥——”惊呼脱口而出的刹那,余舜牧已旋身甩出宽袖,将钦原截停,剑鞘破空而出,精准击在它颈侧,发出一声闷响。
钦原哀鸣着落地,余舜牧靴底踏住毒刺,剑鞘抵住钦原咽喉,它挣扎的利爪在草皮上刨出深沟。
“拿笼来!”他朝奔来的若即厉喝,夺过铁笼时铜锁擦过若即指尖,见血珠沁出。
钦原被重新关入笼中,仍在不安地撞击着栏杆。
三皇子勒住孟极的缰绳,若离跳下急忙扶起地上的蓝泯昔:“可曾伤着?”
“没事。”蓝泯昔望向剑拔弩张的余舜牧若即。
余舜牧厉声道:“你的课业是与钦原心意相通,而非整日盯着三皇子!”
若即深吸一口气:“为何若离一女子能训孟极,我却只能守着这孽畜?师兄若对我心存偏见,不妨直言!”
“孟极最厌焦躁之气,”余舜牧扫过若即攥紧拳头,“你连静心都做不到。”
“静心?”若即嗤笑,“十五日,试过七种驯法,这畜生连片羽毛都不曾为我展开!究竟是弟子急躁,还是师兄根本教错了法子?”
“钦原有灵,你处处嫌它,它又怎会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