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何处?”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许忘邪。
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余长雎长舒了一口气。
许忘邪疾步上前,伸手将他搀起,又问了一遍:“你要去何处?”
“我,我要回去找阿爹。”
许忘邪摇头劝阻:“天还未亮,会有危险。”
“我一定要见到阿爹。”余长雎眼神执拗。
许忘邪拉着他要回去,他却用力将许忘邪推开,不成想这一推竟将许忘邪推倒在地。
余长雎愣了一瞬,却无暇顾及,转身便向前奔去。
许忘邪挣扎着爬起来,奋力追去,终是拽住余长雎的手腕。
冷风寂寂,吹拂着两人的衣衫,时间仿若在这一刻静止了一般。
余长雎凝视着许忘邪,好似一盏快要熄灭的烛火,脸上泪痕斑驳,却强忍着呜咽。
良久,许忘邪才缓缓开口:“我和你一起回去。”
年年都会来此踏春,余长雎依稀归路,二人走走停停,直至翌日午后,才进了符禺城中。
他们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踉跄行至余府门前,却见府门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皆踮足引颈,朝府内张望,议论之声如潮水般汹涌不绝。
余长雎欲上前,却被那密集的人群挡得严严实实。许忘邪握紧他的手,二人躬身穿梭于人群缝隙间。
一路上,头顶议论声不绝于耳,字字如尖刀,刀刀剜在他的心头。
“满院子都是血啊!”一个声音尖锐地刺入耳膜,余长雎浑身战栗。
“余画师又得罪了何人?如此狠绝!”
“造孽啊,造孽!”
“闻说死状可怖,非人力可为,莫不是妖邪作祟?”
人言杂乱,忽高忽低地交织在一起,如同鬼魅呢喃,余长雎只觉天旋地转,恍若失魂木偶,任由许忘邪牵引前行。
终于挤至前排,但见官兵肃立如松。还未等余长雎站稳,便见几人抬出两副担架,其上白布尽染血渍。
许忘邪与余长雎僵立当场。
忽有一副担架颠簸,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下,藏蓝衣袖映入眼帘……
余长雎的瞳孔骤然紧缩,脑中有一根弦猛然挣断,天地轰然崩塌。还未及发出声响,便如断木般重重栽倒下去。
周遭人声鼎沸,无人注意到这两个渺小身影。
余长雎转醒,见自己躺在旷野之上,四下无人。身下枕着许忘邪的衣衫,身上盖着夕阳的余辉。
他抬头看了看天,一片极美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流云也镶上金边,稀疏的风掠过稀疏的草,凉凉地拂过他稚嫩的脸颊。
不知静坐几何,忽见一抹小小身影踏着夕阳,疾奔而来。他鬓发散乱,汗渍混着泥痕,怀中犹紧紧护着几颗野果。
一滴泪珠毫无征兆地从余长雎眼角滑落,紧接着悲意如决堤洪水,他失去了所有控制,嚎啕大哭起来。
许忘邪一时间不知所措,扔下果子,将余长雎揽入怀中,生涩地轻拍他脊背。
无法排解、难以承受的悲怆在余长雎身体里横冲直撞,化作泪水簌簌落于许忘邪肩头。
许忘邪将他紧紧搂在怀中,“雎儿,没事的。”他的声音也带了哭腔,吸吸鼻子,脸贴在余长雎肩头。
待心绪稍定,二人方起身朝回路走去。
霞光淡去,暮色渐浓,两人借着月光赶路,树影被月光拉长扭曲,四下寂静,唯有枯枝碎叶在足下发出窸窣声响。
寒风渐起,许忘邪拢了拢衣袖,却忽觉前方危险接近,当即扯住身前的余长雎,二人屏息驻足。
余长雎抬头四顾,半晌,林中隐隐闪现出点点绿光。绿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紧接着响起了窸窣声响,伴随着野兽沉重的喘息声。
“莫,莫不是狼?”余长雎声音细若蚊蚋,却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许忘邪点点头,拉着余长雎半蹲下身子缓缓后退。
月光如银,勉强照亮了前方几步之遥,也让那悄然步入光影之中的狼影更添几分阴森。
恶狼黑棕的毛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光,死死锁定着这两人,嘴角恶狠狠地龇出尖锐的獠牙,一缕银丝自它口中缓缓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声响。
余长雎瞅准一处空缺,在那只狼冲上来的一瞬,大喊一声“跑!”二人拔足狂奔。
一群恶狼朝两人猛扑过来,两个孩子怎敌一群饿极了的猛兽,未跑出几步,一只狼便一口咬住了许忘邪的衣衫,强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整个人往后拽飞出去。
余长雎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尘土飞扬间,他惊恐地目睹了狼的大嘴正迅速逼近许忘邪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许忘邪以超乎年龄的反应速度,迅速抓起地上的一根枯木,横在大嘴之前,狼一口将枯木咬住,堪堪阻挡。
不料下一刻,另一只狼瞅准机会,猛地从侧面冲出,一口咬住了许忘邪的手臂。许忘邪疼得撕心裂肺,却强忍着没有松手,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向压在自己上方的狼身。
“你快跑!”许忘邪喊道。
余长雎嘴唇发抖,喃喃道:“不要。”
他挣扎着爬起,手中不知何时也紧握一根坚硬的木棍,他双眼圆睁,吼叫着冲向那只正撕咬着许忘邪手臂的狼,木棍竟狠狠捅进了狼的肚皮,一股温热腥臭的血瞬间喷涌而出,溅满了他惨白的脸庞。
恶狼痛苦倒地,发出“呜呜”哀鸣。余长雎一脚踩在了它脸上,待它爬起来时一边眼睛已然凹陷。
许忘邪在震惊中趁机起身,两人背靠背站定,狼围着两人打转,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
两人深知此刻自己的力量在狼群面前有多么渺小,只要有一只狼将平衡打破,群起而攻之,他们必然尸骨无存。
一只体型稍大的狼终于耐不住性子,首先朝没有武器的许忘邪冲了上去,许忘邪抓着身后的余长雎飞速俯身躲过。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狼群顺势一拥而上,他们必死无疑。
“呵嗷——”远处传来的嚎叫声悠长而凄厉,狼群突然陷入诡异的静止,每匹狼的瞳孔都蒙着层白翳,如同被丝线操控的傀儡戏偶。
余长雎发现自己的冷汗像蛞蝓正顺着脊椎滑进尾椎,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紧紧捉着许忘邪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而后,狼群如同被无形之手往两旁拨弄,让开一条道路。
四周只能听见狼群那可怕的龇牙喘气声,而比这更可怕的,是死寂之中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和暗夜之中一抹鲜艳突兀的红。
那怪物比狼群的任何一员都要庞大一倍有余,狼的骨架裹着狐的皮毛,脑袋上的毛发红得刺眼,如剥皮的生肉,本该是眼窝的地方嵌着两粒黢黑的珠子,分明是硕大的鼠目,在红光中流转着病态的油绿色,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人。
余长雎听见自己喉管里挤出的呜咽,膝盖开始打颤。
相比之下,许忘邪却没有了方才的恐惧,甚至可以说是诡异地疑惑,他凝视着那怪物。
“猲狙……”许忘邪脱口而出,仿佛说出这个名字就如同自己天生会呼吸一样理所当然。他不必思考自己为何会呼吸,也不必思考自己为何认识这个怪物。
猲狙仿佛听懂了这呼唤,向前迈出一步,从它鼻孔中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腥臭与温热,远远便糊在了两人脸上。
“啊——!”余长雎的惊叫声划破夜空,他踉跄后退,脚下的土地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失衡倒下,紧握许忘邪的手也在慌乱中松开,似乎无意间拽脱了他手上的某个物件。
许忘邪转身去拉余长雎,眼前忽现一阵白光,转瞬之间,两人便在暗夜间不见了踪迹,只余几片破碎的枯叶于狼群中央寂寞翻飞。
猲狙猛扑了上去,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重重落地,激起一圈落叶,它愤怒地发出咆哮,猛然转过头,嘴腔咧到耳根,层层叠叠的獠牙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狼一口咬下。
那狼痛苦地挣扎嚎叫着,鲜血四溅,群狼见状,纷纷四散逃窜。
——
两人重重摔在了地上,猛烈的冲击让两人昏死过去。余长雎清醒时已是破晓,他翻身爬起,当他的视线逐渐清晰,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凝固了表情,身体如同被猲狙施了定身咒般僵直。
此刻两人竟身处群山之巅,身后矗立着一颗参天巨树,树干笔直贯入九霄,树皮皲裂处隐约可见鳞甲纹路,树梢隐匿于云雾之中,无法窥见全貌。
山巅之下便万丈深渊,两人渺小得如同两片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落叶。
余长雎正要叫醒身旁的余长雎,却见几只老鼠在舔舐许忘邪的胳膊。他跳起将老鼠赶跑,紧张地查看许忘邪的胳膊。
衣服已被咬破,露出了一道伤口,但令人惊奇的是,伤口上的血迹已经被舔舐得干干净净,伤口也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余长雎好奇看向那些小动物,这才发现它们并非寻常的老鼠。
它们的脑袋圆润如兔,身上覆着灰扑扑的绒毛,尾巴又大又长,如同一条灵活的芦苇,其中一只小动物竟然扇动着它那毛茸茸的尾巴,缓缓升空。
余长雎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耳鼠。
他在岳崇曾见过有商贩倒卖耳鼠,说它们能治病救人。
许忘邪被叫醒,两人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四周之景。
天空深邃辽阔,空中数十只巨大的灵兽或振翅高飞,或低旋于山巅与参天古木之间,许多小兽紧紧跟着巨兽尖声鸣叫。
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这些它们斑斓绚丽的羽毛上,每一片羽翼都仿佛被罩上一层银色的盔甲。
俯瞰而下,连绵不绝的山峦被郁郁葱葱的植被覆盖。偶尔从茂密的林间传来阵阵走兽的低吼。视线越过层峦叠嶂,开阔的平地上,河流像青铜器上的脉络,几只窫窳在其游走,它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显得奇异而震撼。
山巅之下的一处厚云忽然沸腾,被一抹红撕开裂缝,两人不禁后退几步。
一对青翠的双翼自赤红中展开,每根翎羽都如淬火长剑。流火中现出一对垂天之翼。
灵兽宛如一只巨大的红鹤,落在巨树凸起的根茎上,独脚粗壮而有力,稳稳地支撑着它那庞大的身躯。
它的双眼深邃而明亮,眼眶周围,环绕着一圈细密的金色绒毛。
“毕方。”许忘邪轻声道,不同于猲狙,他似乎见过这只灵兽。
毕方也像是辨认一位故人般,上下打量着许忘邪,忽而抬首仰天,一道啼鸣刺破云层。
建木顶端的云雾突然沸腾,整株建木都在震颤,树冠上万片叶子簌簌作响,发出如青铜编钟被天火淬炼后的清越之音。
天地灵兽仿佛接到了神圣的命令,它们高亢地鸣叫起来,声音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随之震颤。
无数灵兽从四面八方涌来,翱翔于天际,奔腾于山林,每一只都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向许忘邪所在的位置汇聚,鸣叫、嘶吼如同雷鸣,震散积云,响彻苍穹。
“小邪……你是什么,人?”余长雎呆呆看着许忘邪,几乎错不开眼。
许忘邪翻寻脑中所以回忆,也找不出答案,他迷茫地嗫嚅道:“我是……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