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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棠枝 第3章 假凤虚凰

作者:今夕令仪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1 07:26:51 来源:文学城

“与民女,缔结假凤虚凰之盟。”

此言一出,如骤雨击破一池静水。

烛火映得她眉眼愈发沉静,也映得他眸色愈发深邃。他倾身,眸底烛火为之一摇。

“你说什么?”

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光下投出一道阴影,顷刻间将本就娇小的她全然笼罩。

他目光森寒:“你以为,凭借几分医术,一点把柄,便可要挟朝廷命官,将官牒婚书视作儿戏?你可知,单凭此言,本官便可治你死罪。”

话音落下,书房内杀机弥漫。

言幼微仰起头看向他,像引颈就戮的天鹅,只淡然回道:“民女不敢挟持大人,只是在陈述一个对彼此都更有利的选择。”

“有利?”李棠春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咽喉皮肤,却又在分毫之上停住。

那悬而未决的触碰,比真实的掐握更令她心惊胆战。

“是。”

她无视他的讥讽,目光却时刻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正当她欲再度开口,窗外那画舫歌女又唱了起来,飘来一句旖旎婉转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在这不合时宜的昆腔中,他俯身逼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缕清冽的海棠香。

“继续说。若不能让本官满意……”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沿着她颈侧皮肤缓缓滑下。所过之处,激起她一阵战栗。

她在他这般狎昵的威胁下,眼角开始泛红,气声反问:“大人怕了?怕这桩交易背后,藏着你无法掌控的变数?”

她侧过头,唇几乎要擦过他的下颌,睫毛却止不住地轻颤了起来。

他收紧了停留在她锁骨处的手指,并非弄疼她,而是将她禁锢在原处。他重复道:“掌控?”

“在这间书房里,连你的呼吸,都在我一念之间。”

“大人不会。杀我,缠丝绕无人能解。留我,您得偿所愿,肃清漕弊。大人孤身南下,利弊权衡,比民女更懂。”

话落,沉默开始蔓延。

她继续抛出筹码:“而若应下此盟,届时,大人借夫人之名,行查案之实,许多您不便亲自去的地方,许多您不便亲自询问的人,都由民女代劳。这不比大人您孤身犯险,与整个苏州官场为敌,更有利吗?”

他问:“你想要什么?”

“民女漂泊至今,并非无根之木。三年前,苏州水患,我与家母于逃难途中失散。至今生死不明。”

她从不将信任寄托于一个尚未可知的京官,所以将时间点模糊地对应上父亲出事的那场水患。

“大人位高权重,耳目通达,远非民女所能及。‘李夫人’这个身份,便是我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最好的掩护。”

“哦?”他尾音微扬,道:“仅是寻亲?”

“仅是寻亲。民女可以立誓,绝不做危及大人仕途、有损大人声名之事。今你我殊途同归,各取所需,唯求大人官袍一隅暂作庇荫。此事之后,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她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点烛火,宛若风中将熄却不愿熄的烬火。

李棠春凝视她良久。他出身的世家大族,亲情淡薄。眼前女子的这种纯粹执念,反而令他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书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雨打芭蕉声。

他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看她。言幼微亦不再言语,给他权衡的时间。良久,久到烛火都快要燃尽,他才转过身,脸上是冰冷的权衡。

“人前为夫妻,人后为同谋。待案结之日,便是和离之时。”

“民女明白。”

“记住你今日之言。”

他踱至窗前,月华将其绯色官袍染上一层冷辉。

“三日后,会有一支泉州商队抵苏。其中几位老仆,将会泪眼婆娑地道出他们主家多年在苦寻一位表小姐,幼时因随商旅迁徙与家人失散,与漕司副使李棠春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侧首,目光如刃,剖开夜色。“你,便是她。”

泉州,正是她老师为她安排的户籍地。他果然已查过她的底,或者说,他顺势利用了她已有的伪装。

“是。”她应下。

李棠春的目光在她清艳带刺的面庞停留。烛光映照下,言幼微宛如一株月下海棠,看似纤柔易折,可内里却韧性十足。

片刻后,他端起茶杯,眉眼在茶烟中略显柔和,突然问道:

“砚青。此名甚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名为我老师所取。他望我沉静如砚,素心似青,也愿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李棠春点点头,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她腰间——系的一枚玉料极好做工精巧的海棠玉佩正泛着光。

他放下茶杯,说道:“若他日你有二心,或敢在解药上再做手脚,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成交。”

言幼微暗自松了口气。自此,自己便与李棠春踏上了同一条船。虽只是数月之期的权宜之计,但这段因果既已结下,便再难轻易割舍。

李棠春走回案后,官袍带起微风,“你做好准备,搬入别院。至于如何应对白年等人的关切,你自己斟酌。聪明人该知道,何时该藏拙,何时该亮刃。”

言幼微正要应声,窗外陡然传来几声瓦片碎裂的声响。

两人交换眼神,同时屏息。李棠春反应更快一步地把将她拉至身后,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黑暗中,他的气息近在她咫尺。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攻击,而是一片死寂。言幼微忽然抱住了他的手臂,随即他身体一僵。

“既已是夫妻,我这会儿害怕,抱你手臂没有问题吧。”她用仅他能听见的声音极快地说道。

李棠春没料到眼前之人入戏如此之快,于是僵硬地把手覆上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如同安抚,然后低语说“东南角”。

她立即会意,手也摸向了袖中的银针。正当两个人凝神时,突然:

“喵呜——”

一道高昂的猫叫划破寂静,紧接着是瓦片哗啦乱响、动物撕打追逐的混乱声音从东南角传来。

两个人俱是一怔。

忽然,一团毛茸茸的黑影伴随着碎瓦,“咚”地一声撞破刚补好的窗户纸,滚进屋内,撞翻了花架,最后嗷一嗓子窜进了李棠春的书桌下。

月光透入,照着一地狼藉和几片飘落的黑猫毛。

李棠春:......

言幼微:......

漫长的沉默后,他瞥了一眼书桌底,又看了一眼地上清晰的猫爪印和碎瓦,最后目光落在言幼微仍有些发白的脸上。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荒谬喜感,混合着尚未褪尽的惊吓,漫上她心头。她没忍住,极轻地“噗呲”笑了一声,又立刻抿住嘴,肩膀微抖。

李棠春的目光扫过来,她立刻低下头,装作整理衣袖,耳根却有点热。他走到窗边看着被猫撞坏的窗,半晌对门外吩咐道:

“顾衣,明天把工匠再找来修窗户。再问问厨下,有没有鱼干。”

三日后,泉州商队如期抵苏。

一场精心筹备的“表亲相认”,在安济坊门前潸然上演,引来无数路人驻足唏嘘。不过半日工夫,这桩佳话便如春风野火,从市井茶肆烧到了官家后院。

城内最大的一家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落,惊起满堂茶烟。

那先生不慌不忙,呷了口茶,笑着说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不表那远年典故,单说一桩眼下新鲜事——漕司李副使,与那泉州来的表亲小姐!”

他将相认场面说得百转千回,感人肺腑,着重渲染着那小姐的温婉得体与李大人的重情重义。

“诸位试想,偌大个苏州城,多少名门闺秀,怎偏就认了这门泉州远亲?”他话音一顿,折扇轻摇,缓缓道:

“这其中的奥妙啊,恰似那戏文里的无暇白玉,偏偏落在风波亭前!”

堂下茶客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称是。有婆姨抹着眼角,感叹天公作美;有汉子议论着李大人有情有义,不忘贫贱亲戚。虽也有人揣测官家结亲是否另有深意,但终究被这“佳话”的主流声浪盖了过去。

说书人含笑听着四下议论,惊堂木再起:

“正所谓:苏州烟水最繁华,忽报春风到泉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于是,这段佳话随着茶客们的脚步,不出两日传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无人知晓,这桩突如其来的姻缘背后,是剧毒与证据的交织,是复仇与权谋的碰撞,欲意将这苏州的水搅得更浑。

消息传到白年耳中时,他正在与苏州通判蒋汉对弈。

“哦?”蒋汉执棋的手顿了顿,“李棠春的未婚妻?查过底细了?”

“查过了。”白年落下一子,“确是泉州丝绸商颜家的远亲,自幼寄养在外。她家与李家早年确有往来,这婚约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既如此,不妨静观其变。”蒋汉拈起一枚黑棋。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与此同时,作为上演认亲戏码的当事地——安济坊,其内反应犹为热烈:

前厅候诊的病人交头接耳,后院煎药的仆役窃窃私语。几个等着抓药的婆子挤在廊下,朝诊室方向努嘴:

“听说了吗?砚医师……竟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

“哪个李大人?”

“还有哪个!新来的漕司副使李棠春李大人!”

“哎哟,这可真是飞上枝头了!”

......

药柜前,陈沅正抓着秤杆的手一抖,黄芪撒了满台。她圆眼里满是震惊,一把抓住传话的小药童:“你胡说什么?”

“千真万确!”小药童急赤白脸,“衙门口都传遍了!泉州来的老仆,婚书都有呢!”

角落里,周饴默默收起研磨到一半的药材。他比陈沅想得更深,他见识过言幼微那身行医的本领,一个流落民间的商贾之女,怎会有这等见识?

陈沅凑过来,悄悄问:“周饴,你信吗?砚青她……”

周饴沉默片刻,将药碾归位:“她说是,那便是。”

话虽如此,他眼底的疑虑却未散。

“可是……”陈沅还要再说,却被一声轻咳打断。

安济坊主张主事负手立在坊门口,面沉如水。

这位在官办药坊经营二十年的老吏,最懂察言观色,也最忌卷入是非。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不高,却让窃窃私语瞬间平息,“该抓药的抓药,该看诊的看诊。”

众人顿作鸟兽散。

“砚青姑娘既与李大人有婚约,便是我们安济坊的荣耀。”张主事捋着胡须,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这药坊重地,终究不是议论私事的地方。”

他转身离去前,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既然是要做官家夫人的,往后这安济坊的差事,怕是也顾不上了。”

陈沅闻言,急得直问:“张主事,您不会要赶砚青走吧?”

“糊涂!”张主事压低声音,“她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岂能再在安济坊抛头露面?这是官场规矩!”

“可是……”陈沅还欲回他。

周饴按住她肩膀,轻轻摇头。

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

言幼微如往常般走进院中,发间没有任何饰物,仿佛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她所过之处,议论声戛然而止。她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看见周饴欲言又止的神情,看见坊主避嫌的背影,以及几个平日就爱搬弄是非的医女窃窃私语。

陈沅上前小声确认,她轻声承认道:“幼时订下的婚约,本以为此生无缘,没想到……”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将一个意外重逢家人的富商小姐演得恰到好处。

陈沅抱住她:“既如此,真心为你感到开心,你富贵了可不许忘了我和周饴。”

周饴站在一步之外,沉默地看着言幼微。他总觉得言幼微此刻不像欣喜,倒像是决绝。

周饴忽然开口道:“无论你是谁,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言幼微猛地抬眼看他,在他眼里看见自己虚假的倒影。一丝愧疚掠过心头,又被强行压下。

“谢谢你,周饴。”她轻声道,这几个字里藏着只有她自己懂的重量。

张主事去而复返,脸上堆起笑容。

“坊主。”她微微欠身。

张主事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砚青姑娘,既是与李大人有婚约,往后这坊内之事......”

言幼微抬眼:“坊主是要辞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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