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几顶青布小轿晃悠悠出了苏州府衙,书吏捧着簿册,以“核查田庄赋税”之名,出现在了城北那片宅院附近的庄子里,闹出的动静足够让某些暗处的眼睛看见。
一个头覆蓝布巾的卖线锦娘子挎着竹篮,出现在了城北目标院落外的梨花巷。她的叫卖声清亮婉转,带着市井气息:
“上好的杭线苏锦,颜色鲜亮,给娘子小姐们裁新衣嘞——”
言幼微微垂着头,蓝布巾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带着寒意的杏眼。她不急不缓地走着,假装整理篮中丝线,实则丈量着那朱漆小门每一次开启闭合。
这儿时不时有仆从抬着蒙着细纱的食盒送入府内,或是小丫鬟提着时鲜瓜果碎步而出,也有负责采买的婆子与挑担的货郎在角门讨价还价。
各色人等,步履匆匆,皆在言幼微心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一连两日,言幼微都出现在这,风雨无阻,连那看门的恶犬都不再对她狂吠。终于这一日,她锁定了一个身形佝偂的老仆。
这老仆每日天光微亮时准时推开门,手里端着一只沉甸甸的柳条簸箕,然后将里头攒了一日的炉灰倒在巷尾那个固定的脏角落。
那炉灰的颜色不是寻常灶火燃尽后的暗黑,像是掺入了某种矿物质的灰白。她在阴影处不动声色地记下。
第三日清晨,那老仆再次准时出现,完成了他日复一日的倾倒。就在他转身,佝偂的背影即将没入角门的刹那——
“哎哟!”
那卖线锦的娘子似乎被湿滑的青苔绊了一下,惊呼声中怀里的竹篮脱手,五颜六色的线团“哗啦”一下滚落满地,有几团滴溜溜地滚到了老仆的脚边。
老仆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弯腰,伸出那双连指甲缝里都嵌着同色灰垢的手,想去帮忙拾捡。
“对不住,对不住老丈!”言幼微语带惊慌,已抢先一步稳住身形,疾步上前。
她一手去接老仆递来的线团,另一只手的指尖则飞速从他沾满灰末的粗布袖口一拂而过,一股细微却异常辛辣的触感传来。这味道很快便消散了,与她那夜在废弃砖窑外嗅到的煅烧青金石的气味悍然重合。
“不碍事,不碍事。”老仆摆摆手,转身进了角门。
言幼微蹲在地上,耐心地将一个个散落的线团拾回篮中。
当夜,巷弄深处,只余几声遥远的犬吠。
那老仆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怀里抱着一个更为鼓囊的布袋,蹒跚地走向巷尾。他刚拐过堆放杂物的拐角,一道黑影便自屋檐无声掠下。
赵铭的动作快得带了残影,一手如铁钳般捂住老仆的口鼻,断绝其所有声息,另一只手则重击其后颈。
老仆连哼都未曾哼出一声,便软软瘫倒。
赵铭半秒未停,麻利地将老仆拖入旁边废弃柴垛的阴影深处,搜查其全身,然后将目光锁定在那个沉甸甸的布袋上。
他解开系绳,一股混合着灶灰与那种特殊辛辣气味的尘埃扑面而来。赵铭眉头未皱半分,伸手探入灰烬之中仔细摸索,很快便触到几个被用力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团一一拣出,打开后勉强看清这几张纸页残片上的墨迹,纸张边缘还带着焦黑痕迹。
赵铭将纸团小心纳入怀中,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老仆,随后将那袋被翻检过的灰烬包重新扎好,身形便融入夜色。
当天夜里,李棠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残破的纸页在案上铺开。上面记录的是一批批“特制耐火砖”的往来数目,接收地标注着潦草的“杭肆”二字。
那笔迹,倒是与砖窑搜出的假账核心部分如出一辙。
“好一个蒋汉。将真账拆骨分肉,最要命的部分竟藏在最不可能被查的温柔乡,当作引火废纸。”李棠春的话语里只余一片冰冷的了然。
夜深后,言幼微没有回房间,而是来到了别院最高处那座原本用于观景兼警戒的玲珑小楼,此刻楼外是满天星子与飒飒秋风。
言幼微独自凭栏坐了下来,目光落在遥远深邃的夜空。忽然,脚步声自身后木梯轻轻响起,她不回头也知是谁。
能在这时、在此处寻来的,唯有他。
李棠春在她身侧停下,同样倚栏远眺,仿佛只是凑巧同赏一片星河。
静默良久,她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那蒋汉的外室,有一日她要买我的线团,我进去时她正对镜描眉,用的是上好的螺子黛。”
她侧过脸,星辉落进她眼里,问他:“你说,她描眉时,心里念着的是镜中自己的容颜,还是那个不知何时才会来一趟的男人?”
李棠春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依旧望着星空,平静回她:“荣华依附于人,镜中容颜,便是她全部的筹码与囚笼。”
“是吗?”她轻轻应了一声,忽然转过整个身子,正面迎向他,背靠着冰凉的栏杆,任由夜风拂动她的发丝与裙裾。
她的目光在他清冷的侧脸上巡梭,看不出在想什么。
“李大人,”她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你在东京的府邸...可也有这样对镜描眉,数着你归期的人?”
她这番直接的问话,像一把小刀,试图割开他官袍下不为人知的一角。
李棠春终于转过头,与她对视。也许是昏暗的缘故,他的目光里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幽深。他没有回答有或没有,反而低声反问:
“你以何种身份问此话?盟友,还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言幼微笑了起来,借着栏杆的支撑,将身子又向他倾近半分,两人衣袍在夜风中几乎相触。她仰着脸,呵气如兰:
“若是盟友,当知你软肋何在。若是夫人嘛……”
她眼波流转,星光在她眸中碎成璀璨的光点。
“那便更有资格,清理门户了。”
“清理门户?”他重复这四个字,非但不恼,唇角竟似弯起一抹笑。他忽然抬手,越过她肩头,指向穹顶一片璀璨星域,说道:
“你看那里,紫微垣帝星之侧,最近的辅星也隔着一重天阶,光华各明,从无逾越。”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近在咫尺:
“我身边,无需另一面镜子。”
他声音很轻,所以她在昏暗中听得格外仔细认真。
“我只需要一个能与我并肩看清这浑浊世道,而非只顾对镜贴花的人。”
夜风呼啸而过,卷走了他的话音。
言幼微望着他,然后慢慢直起身,拉开一点距离,手轻轻贴在了自己心口,仿佛要按住那里过于剧烈的跳动。
“星星看久了,眼晕。”她最终别开视线,轻声说,“账册页既已拿到,大人还是先看看眼前的浑浊世道吧。”
三日后,晨光带着秋日特有的清透,将漕司衙门案头青瓷笔洗的影子拉得细长。李棠春执笔蘸墨时,能看见自己呵出的淡淡白气在光里缓缓消散。
衙门外的言幼微绕至西侧一小门,恰逢曾因腹疾受她诊治的老吏当值。老吏见她前来,微微一怔。
“劳烦通传,”她递上一包药材,声音放得极低,“前日李大人微恙,特来送上调理药汤。”
老吏立刻堆起恭敬的笑意,压低声音:“少夫人既是要紧事,何须在此苦等。书房就在二进院东侧,您直接过去便是。大人若问起,自有小人分说。”
言幼微依言缓步穿过回廊,方至书房外阶下,恰逢侍从端着茶盘推门而入。门扉开合间,李棠春清冷的声音便从内里传出来:
“……密符章程既定,三日后便须张榜推行。各仓黄册务必在此前悉数核校完毕。凡有账目含混、支领不清者,该管吏员即刻锁拿,不得延误。”
她立时收住脚步,侧身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见书房内李棠春端坐案后,漕司几位要员皆垂首恭立,满室只闻他沉静的声音与茶盏轻碰的脆响。
李棠春的书案上,案左文牍积案,案右竟展着数把巨幅折扇,形如孔雀开屏。扇面非纸非绢,乃厚韧羊皮制成,其上墨迹蜿蜒,绘满奇诡符形。
言幼微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原来他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谋划这般举措。
漕司新上任的徐判官坐在下首,胖圆的脸上堆着笑:“大人,所有在册经纪的密符皆已登记造册,成扇在此。只是…此法虽好,现今漕务冗杂,唯恐那些粗鄙经纪,难堪其任呐。”
李棠春正拿起其中一把扇子细细端详,闻言头也未抬,只看着羊皮扇面上一个状如草绳的符号。
“徐判官是觉得,本官此法,多此一举?”他回道。
“下官不敢!”徐判官忙起身,“大人锐意革新,下官佩服。只是担心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反倒辜负了大人的苦心。”
李棠春将羊皮扇往案上沉沉一按,拾目看他,眸光静若寒潭:“欲成事者,不惧下吏阳奉阴违,唯忧上峰心不在漕。施行不力是为吏弊。法度良窳,试之方知。”
徐判官脸上笑容一僵,讪讪道:“大人说的是。”
这时,顾衣引着三个人走了进来。三人皆穿着半旧不新的棉布袍子,手脚粗大,面色拘谨。一进到这漕司二堂,三人顿时放轻了呼吸。
“大人,这便是新补录的三名军粮经纪。”顾衣禀道。
李棠春目光扫过三人,没有回应,反而重新拿起那柄密符扇,目光扫过堂下众官道:
“诸位且看,这符形首尾勾连,威而不露,像不像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蛰伏待机。”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衣料窸窣声。专司文书往来的年轻主簿困惑地睁大眼睛,徐判官则盯着那曲折的符形,打量着誊写的笔画;掌理钱谷的司仓参军则眯起眼,在心底盘算着这般符印若用在各仓账册上,该如何核验。
几人越看越觉得那扭曲的符形还真有一股森然欲扑的猛兽之气。
李棠春徐徐起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扇子,缓缓说道:
“创制此符时,本官便想着——漕务积重,非一日之寒。疾风骤雨,往往徒劳。此符如同秋风,且看它能扫清几许落叶。”
他这才转向那三名新来的经纪,声音缓和了些:“不必紧张。召你们来,是告知规矩。密符之法,重在‘密’与‘责’。符形由你们自定,或依姓名,或依喜好,或依乡俗,旁人无需看懂,但需独一无二。”
“每一笔,都代表着你们的身家信誉。画下去,这袋粮的好坏,就系于你们一身。做得好,赏格照旧。出了差池,本官亦会按符追究,绝不姑息。”
“是,是,小人明白。”三人连忙躬身应道。
“去吧,明日开始,按规矩办事。”
三人退下后,李棠春对徐判官道:“规矩立下了,往后便按规矩来。无论是谁经手的粮食,符在,责便在。”
徐判官连连称是,又禀报了几件杂务,几人方才一同告辞。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几位官员躬身退了出来。为首的主簿还在琢磨那“大虫”符印,一抬头,恰看见在廊下偷听的言幼微。
他猛地刹住脚步,后面正捻着胡须沉思的司仓参军便直直撞了上来,徐判官更是收势不及,三人险些叠作一团。
言幼微尴尬地笑了笑。
“夫人!”徐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慌忙拱手作揖,动作大得差点把身旁同僚的官帽扫落。
司仓参军赶紧站稳,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如面临一道需要核验的复杂公文,紧张得连标准的客套笑都挤不出来。
那最年轻的书吏更是面红耳赤,目光在言幼微和李棠春紧闭的书房门之间慌乱游移,憋了半天,只结结巴巴道:“大大大人……还在里头……”
一时间,拱手作揖的、低头查扣的、眼神乱飞的,几位在堂上还算稳重的官员,此刻在“副使聘妻”这个“难题”面前,竟比面对那吊睛白额大虫还要无措几分。
言幼微看着眼前这番忙乱的景象,压住笑意,微微颔首。
直到三人脚步凌乱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徐判官压得极低的声音还是随风飘了回来:
“快走快走……李大人这‘大虫’还没发威,可别先惊扰了……”
书房内只剩下李棠春与顾衣,言幼微进了书房。
顾衣看清是言幼微,才低声道:“大人,新补的三人中,只有那个符形带三角的是我们的人。另外两个背景干净,但与徐判官似乎有些远亲。”
李棠春“嗯”了一声,并不意外。他合上那柄巨大的密符扇,发出轻微的“啪”声。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池莲叶缸。
“水至清则无鱼。把水搅得浑些,让他们觉得这也不过是场换汤不换药的旧戏,他们才肯登台。”他忽然开口。
顾衣沉默片刻,言幼微却是接话:“只怕他们未必按大人的戏本子唱。”
李棠春转过身来看向她,话里带着一丝冷意:“无妨。他们唱他们的,我们布我们的。只要这符画下去,痕迹就留下了。很多时候,痕迹本身,就是罪证。”
半月有余,李棠春所推的“密符制”已如春雨渗入漕运诸环节。
码头之上的景象与往日已有了不同。那一袋袋堆积如山的漕粮之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用炭条匆匆画就的奇特符号,格外惹人注目。
有的似鸟非鸟,带着一撇尖锐的喙;有的如虫非虫,盘着几道曲折的尾;更有甚者只是几个全无意义的墨点勾连,不知何意。
起初,只是几个眼尖的脚夫在歇脚时窃窃私语。
“瞧见没?三号仓那些袋子上,都画了个怪模怪样的王八!”
“你那王八算啥?看这边,活脱脱一只没画完的蚂蚱!”
于是,好奇如同江面波纹迅速荡开。无论是装船的、扛包的或是记档的人员,无不趁着督吏不注意的间隙,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些前所未见的符号。
有老成的仓夫皱着眉头,咂摸着嘴:“搞什么名堂?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又来个新老爷瞎折腾?”
也有机灵的年轻力巴揣测:“我看呐,这新的记号,是省得咱搬错了地方!”
这日,言幼微再次来到码头为几名中暑的民夫施针,一阵人群的骚动引得她抬头望去,原是李棠春在几名属官簇拥下巡视。
见这仗势,一名刚画完符的军粮经纪放下炭笔,退到一旁。那粮袋上的符号,正是那夜言幼微在二堂看到的由三角形嵌套的复杂图案。
李棠春脚步未停,像掠过无数其他粮袋一样掠过那只粮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名低着头的经纪。
一切,都像是这漕司衙门巡检中最寻常不过的一日。只有言幼微注意到,李棠春经过那只粮袋时,他背在身后的手在空气中轻轻点了一下,看似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言幼微知道,那不是。
文中孔雀扇的原型是[军粮经纪密符扇],扇子正反两面分别绘有符号,由最初担任军粮经纪的人员按照自家想法或混名绰号而创制,是他们的身份标识。这套密符既保密又安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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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城北梨花巷的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