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那女儿,当年若是没有投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他的话语落下时,言幼微剪枝的手未曾停顿过一下。
“咔嚓。”
一截薄荷应声而落,断面干净利落。
“陈年旧事,民女不知。”
李棠春停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俯下身,轻轻问道:
“是吗?我却觉得,你与她,或许颇有渊源。”
闻言,她这才缓缓站了起来,将手中花剪搁在一旁的石案上,动作未见丝毫慌乱,然后迎上他深邃探究的目光。
她看着他,眼神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那是李棠春从未见过的眼神,像初冬第一场雪后的荒原。
干净,凛冽,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可供攀附。
“李大人的效率,比我想象的更高。”她开口,没有柔婉,只剩坦诚的冷意,“也好。戴着面具活着,久了也累。”
她甚至向前走了一小步,主动缩短了因这身高差带来的压迫距离,仰起脸,目光直视他眼底。
“那么,在知晓我是谁之后,我们之前的盟约,是就此作废,还是……”
她微微偏头,那瞬间的神态,竟奇异地混合着透彻的冷漠与一丝近乎挑衅的蛊惑,继续说道:“你觉得,握在手里的筹码,更趁手了?”
那笼罩她的阴影似乎也凝滞了一刻。
y却没有放过他。她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她忽地再次靠近,这次,气息几乎与他交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低低问道:
“还是说,李棠春,你查清了一切,此刻站在这里只是想看看,褪去这层伪装的言幼微,是否还值得你那一晚……松开的手?”
她用最暧昧的语调,将最冰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空气陷入一片沉寂,良久,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顺手从旁边摘下一片薄荷叶,在指尖捻了捻,评价了一句:
“这薄荷长得不错。”
随后,他离开了药圃。夕阳的余晖将药圃染成一片暖金,却照不进言幼微一片冰冷静谧的心湖。
他今日的试探,或许源于没有铁证,或许是想探探她在重压下的反应。她懂他,正因为懂,所以更知道此刻若是露出一丝一毫“被掌控”的惊慌,那才是真正的败局。
但他似乎不需要证据来定罪,只是如同在评估一件兵器的韧性。那悬而未决的利刃,她不会仰头恐惧,反而要伸手掂量它的重量。
晚膳时分,花厅内菜肴精致,言幼微如往常细嚼慢咽,像是在品味着这微妙的对峙。
李棠春斜倚在主位,从琉璃盏中拈起一颗紫葡萄,却不急着入口,而是抚过冰凉光滑的表皮,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未曾从她身上移开,那是一种专注的审视,而非戏弄的俯瞰。
最终,他主动开口问起安济坊的琐事,打破了这默契的沉默,一边将手中的葡萄蘸向官窑盏中的茶汤。言幼微这才抬眼看他,简单回答了几句,甚至在提及某味药材市价波动时,反问了一句:“大人对此也有留意?”
李棠春没有回应她,反而评论起眼前的一道笋尖“鲜嫩却失之寡淡”。
言幼微听后放下汤匙,唇角一弯,学着他日间的语气轻柔说道:
“是吗?”
这近乎挑衅的问话一落,他抬眼,与她对视。她却转移了目光继续说道:
“妾身倒觉得恰到好处,滋味太过浓烈直接,反而容易伤了脾胃,失了回味。有些事,就像这道菜,看清了底料,品起来才更知火候深浅。”
“您说呢,大人?”
李棠春慢悠悠地将那颗葡萄送入口中,目光沉沉地锁住她。
“今日的鲈鱼甚为鲜美,”他夹起一筷最嫩的鱼腹肉,放入她碟中,“安济坊劳碌,你该多用些。”
她看着碟中那块雪白的鱼肉,没有动,目光清凌凌地望向他:“大人今日,似乎格外关心我的饮食。”
李棠春唇角牵了一下,却另起话头,如同闲谈般道:“偶翻旧档,见令尊当年有一札记,论及胥江水纹湍急,力陈下游三闸不宜同修,见解独到。” 他银箸的尖端点在了盘中鱼鳃旁那最藏匿腮丝的细微之处,“可惜了,当时无人深究其理。”
她顺着他的话,轻轻叹气,惋惜地回道:“陈年见解,时过境迁,难论对错。父亲他总是过于执着。”
李棠春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缓缓道:“执着之人,往往令人印象深刻。譬如,本官曾听一位远谪琼州的旧僚提及,昔年拜会言知府时,偶见后堂屏风旁有个偷听政务的小丫头,颇有才情…”
“那旧僚依稀记得,那小人儿右眼尾下,有一点浅褐色的小痣,状如泪滴。”
他目光如沉潭映雪,落在她眼尾的朱砂泪痣上,话音里透出一丝玩味的探究。“不过眼下看来,这泪滴的颜色,倒是浓烈了不少。”
他摊开的牌,比她预想中更多,也更私密。
“原来如此。”她下意识拂过自己的眼尾,“难怪母亲常说,我这胎记生得位置不好,平白添了份愁态。至于颜色……”
她语气一转,平静解释道:“不过前两年试药时不慎沾染了些‘赤霞散’的汁液,毒素凝于此,颜色便深了,竟再也褪不掉。倒让大人见笑了。”
她没给他回味这话的时间,顺势放下汤勺,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人查阅这些陈年琐事,费心至此,是想确认我究竟是谁;还是在衡量‘言知府之女’这一身份,于您眼下之局究竟是负累,还还是更锋利的刃?”
他凝视着她,忽然轻地笑了一声。
“好问题。”他移开了目光,慢慢说道,“那就让本官看看,这把刃,究竟有多锋利,又是否会伤及执刃之人。”
自这顿饭以后,言幼微有些坐立难安,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慈幼局那间偏殿。可她往返安济坊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暗处投向她的目光比以往更多、更密。
这日午后,她如常向李棠春报备要去安济坊。行至半途,她借口要买些女儿家用的丝线,拐入了一家绸缎庄。
她用余光打量着后侧方,至少有两道视线跟了进来。
于是,她开始在柜台前细细挑选,磨蹭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最后却只买了一束最寻常的青线。至付钱时,她不慎将荷包掉在地上,几粒金瓜子和小额碎银滚落出来,散在柜台脚下。
“哎呀!”她低呼一声,连忙弯腰去捡,姿态略显狼狈。
这一弯腰,柜台和伙计的身形直接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身后跟随的人下意识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几粒显眼的金瓜子上,生怕她少了钱财无法交代。
而言幼微要的,就是这瞬间的疏忽。
她迅速将一枚小巧的、看似是香囊的物事滑入绸缎庄通往内院的门帘之后——那里,她早已买通了一个小杂役接应。
直起身,她仔细收好捡回的银钱,对伙计道了声谢,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绸缎庄。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视线立刻重新锁定了她。
她不再耽搁,径直走向安济坊。在坊内,她像往常一样看诊、配药,甚至还指点陈沅辨识了一味药材。直到申时左右,她借口去后堂库房取些存量不多的珍贵药材。
库房连接着一条僻静的后巷。言幼微闪身进入后,脱下外面的素色罗裙,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一套半旧灰色粗布衣裙,又将发髻打散,随意挽了个最常见的妇人髻,用一块蓝布头巾包住大半张脸。
不过片刻功夫,一位端庄的医女便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市井妇人。她将从绸缎庄内院取回的那个“香囊”系在腰间,里面装着她必要的工具和药物。
她悄无声息地从后巷另一头走出,混入街上熙攘的人流。那几个奉命监视的眼线,此刻想必还牢牢盯着安济坊的前门和后堂出口,等着她出来。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城西的慈幼局。
这处偏殿是她脱离所有身份配置独门药物和齐毒的地方,也是她以“白海棠”之名与苏州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交易的场所。在这里,她救活过被仇家下毒的黑市商人,也帮过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解毒。
这一切,绝对不能让熟悉之人知晓,尤其是李棠春。
言幼微穿过喧闹的院落,走向最深处那间几乎废弃的偏殿。她确认四处无人后,打开了这扇许久不曾来过的门。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略重的尘土和极淡草药气息的味道扑过来,呛得她咳了几声。
她走到药柜前,伸手至柜子与墙壁的夹缝中,摸索到一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药柜旁看似完整的地面,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阶梯,连着一间不大的地窖。她点了一盏昏黄的长明油灯,拾级而下。
这里,才是她真正的“药库”,准确的说,是“毒库”。
地窖四壁是粗砖石,靠墙放着几个木架,上面整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贴着她自制的标签,标注着不同的毒性与功效。另一侧的桌上还放着研磨器具和一些未完成的药粉。
她观察确认这里安全后,拿了几样需要的药材便上了地窖。刚一上来,窗边便响起了约定的敲击声。
此时,言幼微的脸上已戴上了鎏金狐狸面具。
“门未闩。”
一个身形矮壮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他目光警惕地扫过屋内,最后看向她。
“可是‘白海棠’?”男人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沙哑。
“看病,还是问事?”她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低沉而冷漠。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发出沉甸甸的响声。“求药。‘七日枯’的解药。”
言幼微有些惊讶。“七日枯”是江湖上一种颇为阴损的毒药,中毒者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便会脏腑衰竭而亡。能用到这种毒,眼前这人牵扯的绝非小事。
“症状。”她言简意赅。
男人详细描述了中毒者的情形,与“七日枯”的症状一般无二,她才走到药架前,熟练地取了几样药材,开始配制。
偏殿内只剩下药材研磨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疤脸男人看着她配药,似乎放松了警惕,说道,“最近道上不太平,漕司那边查得紧,听说...是在找三年前水患时失踪的一个人。”
言幼微捣药的手未停,不动声色问道:“哦?什么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好像是个当官的,姓言。”男人挠了挠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几个跑船的朋友嘀咕,说现在往杭州去的货船,查得格外严,尤其是夹带私货的。”
言幼微将配好的药粉装入一个小瓷瓶,递给男人:“分三次服用,间隔一日。禁酒腥。”
她将另一包药粉推到男人面前:“这是附赠的‘清心散’,酬谢你多言。”
男人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这才离开了。
偏殿重归寂静。言幼微缓缓摘下面具,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迅速回了安济坊,换回了打扮。
当天夜里,别院书房里的烛火被钻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两人映在墙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言幼微面色平静地坐在那,虚虚望着他身后的苏州城貌图。而她对面的李棠春,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她抬眼,右眼尾那点红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在此刻的静闭空间里竟显得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李大人不妨说说下一步计划?是将我拿下,作为结交蒋汉乃至取信于陈伸玉的投名状,助你更快在江南立足,整顿漕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