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跟在顾淮之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说起来,这是她这些天以来这么仔细地观察这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袍,头发用一根玉簪挽起,耳朵后面有一颗痣。他很高,胳膊背后上的线条轮廓即便隔着衣裳也清晰可见。他虽每日花天酒地,但是身上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全然没有寻常酒鬼那样的酒气。
他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沈清梧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到了,她明明很清楚,顾淮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浪荡子,一个酒肉之徒,一个生于贵族囿于贵族的胆小鬼。
这样的想法似乎被男人听到了,只见他突然停在了一处院落的后门,转身道:“到了。”
沈清梧远远望着这处地方,觉得十分熟悉,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就是鸣翠坊的某个小门。
小门直通后厨和茅厕,墙角的缝隙里都充斥着食物残渣的臭味和脂粉味。
沈清梧不禁用手掩面:“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进去便知道了。”
顾淮之一手展开扇子遮住口鼻,一手提着衣裳下摆大步迈了进去。
沈清梧见状便小心地紧跟其后,荔裳也跟在后面。
此时天色已黑,正是鸣翠坊后厨忙碌的时候。灶台上的火烧得正旺,大厨忙着颠勺炒菜,小厮跑来跑去端菜上菜,厨房间内烟熏火炼,竟没有一人发觉突然进来了三个人。
“张大厨,前面的客人说你的菜太咸了,刘妈妈让你去一趟呢!”突然,顾淮之拍了一下一个肥头大耳的厨子
那厨师手拿铁锅,脖子上挂着一条布满油渍的毛巾:“什么?!他奶奶的!这刘妈妈真会使唤人!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说着,把锅往顾淮之手上一扔:“拿着,这道菜要用大火爆炒,你给我看着火!我马上就来!”
顾淮之稳稳接住铁锅,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一包药粉,倒了进去。
“你在干嘛?”沈清梧小心问道。
虽然这么问,但心里清楚他在下药。于是,一边问一边挡在他身前,生怕被人看到了。
“当然是准备,大闹一场。”
说罢,便带二人离开厨房,往后面一个库房走去。
那个库房看起来是常年没有人用过,推开门,空气里都是一层层厚厚的灰。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沈清梧有夜盲症,她在黑暗的地方看不清东西,这个毛病似乎不是原身的问题,而是她本身的问题,
她有些慌张地握住了旁边人的手。本以为是荔裳,可那人的手掌宽大,骨节清晰,很明显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手。
她立马意识知道自己牵错人了,想把手缩回回来,却被那人紧握住,抽不开来。
…………
突然,顾淮之不知谁从哪摸出了火折子,沈清梧眼前突然亮起了一小片光。
朦胧中,沈清梧瞧他的侧脸好似一块精心雕琢的璞玉,温润雅致。
顾淮之走到库房西侧,对着墙壁咚咚咚敲了四下。接着,哗然一声,墙壁转开,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密道。
沈清梧没想到鸣翠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荔裳,荔裳也同样投以讶异的目光。
二人跟在顾淮之身后,侧身挤了进去。密道极窄,沈清梧后背蹭过长满青苔的石壁,阴冷的水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又拐了几个弯,他们来到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四面都用钢铁打造,十分坚硬。
“这是什么?”沈清梧张口说话,房间内竟然还有回声。
“你打开来便知道。”
沈清梧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必然和鸣翠坊有关,或者,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她按捺住心中的颤抖,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是一本本的账册。
她忍不住翻开账册,上面写到:"昭明三年,歙县商户钱琦卖府上丫鬟十名于柳松涛,得歙县知府一职。”
“昭明四年,永州赵氏卖继女于柳松涛,得永州刺史一职。”
“昭明五年,洛阳高氏卖幼女于柳松涛,得洛阳县令一职。”
…………
沈清梧越看越头皮发麻,这些账本,一页一页记得非常清楚,某年某月某日,谁谁谁卖了什么东西获得了什么官职。
她虽然是一现代人,但也知道,一个王朝,若是卖官鬻爵如此严重,那么这个王朝,必然会衰败。
更令她吃惊的是,这里用的竟然不是银子,而是活生生的女子!
“柳松涛作为户部尚书,这些年做了许多这样的事。”顾淮之看着女子惨白的脸,不紧不慢地解释:”而他的靠山,就是你今日险些要杀死的那个人。”
“宁王殿下……”沈清梧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给我看这些还有何用?”沈清梧的眸子黯然无光。
“当今圣上,最宠爱宁王。即便宁王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给宁王一个,你可知道为何?”
沈清梧摇了摇头。
“因为圣山身体正盛,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夺他的位。如果我们这位宁王殿下,只是单纯的想找女子玩,倒也还好。但是,现在,他这样的做法无异于结党营私,这是他最愚蠢的一招。”
“你是说……这些证据,可以扳倒宁王?”
“宁王倒不倒不知道,但是柳松涛一定可以。”
沈清梧望着这满满一箱子的账册,不禁震惊于此人收集证据的能力。
她有些讶异,话都快说不清:“你是……怎么拿到这些账目的?”
顾淮之却望向角落一处地方:“出来吧。”
只见一个身穿蓝色短衫的人出来了,脸上有一道淡淡疤痕。
沈清梧已经见过此人三次了,对他的脸已经不再陌生。
“是你,林七……你怎么在这里?”
林七却跪下道:“沈姑娘好,前几次多有冒犯,还请姑娘恕罪。”
沈清梧摆摆手,示意他起来。
林七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站起来。
他见沈清梧眼神中满是迷茫,便开始解释道:“小的是京城人氏,我家里爹走得早,家里只有一个病弱的母亲,和一个妹妹。我和妹妹为了给娘治病,就拜了个师傅,在他那里学了一点功夫,便在天桥那边做杂耍卖艺讨生活。那日,我和妹妹收工,有个富家子弟问我们想不想吃好吃的,妹妹不懂事,就被他们拐走卖到了鸣翠坊。待我找到她时,她已经不堪受辱,自尽了。”
林七说到这时,眼角泛起了红色:“我就去鸣翠坊讨说法,却被打了个半死。后来我去报官,才发现鸣翠坊与那官府沆瀣一气,根本没用!后来,是世子救了我,让我入侯府。我知道想要扳倒鸣翠坊后面的人,并不容易,好在我当年跟着那师傅学了点手艺,懂得一些易容之术,于是我主动提出易容,混入了鸣翠坊,成为了他们一员。”
“他们这些年来做了什么勾当,我都一清二楚!”
沈清梧这才恍然大悟,抬眼望他。
原来这张脸不是他真正的脸。
林七看着那双眼睛,心领神会地揭开了那张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少年青涩的脸。虽然青涩,但眉宇之间生得极为好看,如月下松竹。
少年身材高大,直直地站在那里,又像是一把最为锐利的箭。
竟然是这样的人物。
沈清梧心中还在暗暗赞叹,那边却看到荔裳歪头拿着一本账目道:“小姐,你过来看这里,好奇怪。”
她循着声探过头去,看到上面写到——“昭明十二年,金陵王氏卖沈清梧于鸣翠坊,欲得金陵刺史一职。”
什么?
沈清梧拿过那本账册,纤细的手指放在账目的纸张上,一字一字划过去。
是王氏的人把她们俩卖给了鸣翠坊?
不是她那二叔干的这件事吗?
难道她冤枉她那二叔了?
这,居然不是他干的?
“林七,我问你,当日是谁指使你绑架我?”沈清梧突然抬头厉声问道。
“具体是谁,我并没有看清那个人。”
“你再想想,那人可是个子矮小,声音奸细,眼睛极其细小?”
林七的眼睛忽闪,想了许久,然后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你那日说,你们是从二爷手上买的我?”
“对,因为王家的人一直喊他为二爷,于是我们也这么喊。”林七想起来道。
她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沈家是兄弟两人,因为沈德康平日里净惹是非,所以平日里其他人提起“二爷”,自然想到的是沈家的“二爷。”
可王家也有个二爷啊!
王家兄弟三人,老大是一家之主,老三是官场油条。只有老二,因为身体虚弱,平日里也不出来多走动,所以就跟隐身了一样,没有人在意过这个事情。
居然是他干的!
沈清梧恨恨地咬牙。
“所以,我之所以能顺利逃到永安侯府,也是你故意的吗?”沈清梧突然又想到一个关键的事情。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那日,我在马车上见到昏睡的您,第一反应以为是世子妃。但说实话,您虽然与世子妃长相神似,但是穿着打扮,说话方式都不一样。”
“我去马车探查的时候,发现您已经醒了,想着目前府上确实因为世子妃失踪已是急得团团转。”
“急得团团转?”沈清梧似乎抓到了一个关键词。
“是的。老夫人和世子爷可能没跟您说过,太后寿宴世子妃本可以不去参加的,但是不知道为何太后执意让世子妃参加,可世子妃不知所踪,一时之间永安侯府上下拿不出办法。”
“这个时候,我去金陵看到了您,想着,若是您能顶替世子妃几天就好了。”
“于是,那日,我故意提醒您,永安侯府要到了。沈姑娘确实是个聪明人,懂得讨生的本领,一下子就从马车上下来了,后面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鸣翠坊的事情,其实也是你们想让我去查的,对吗?”沈清梧笑道。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淮之说道:“确是如此。”
“京城的风气太旧了,大家都习以为常鸣翠坊的这些事了。需要一个新鲜的人,一个石破天惊的人打破这样的默守陈规。”
“那个人,就是你。”
“你也确实并没有让我失望,正是因为你去鸣翠坊闹了几次,我们才有时间去拿到这些账目。”
“所以,你们究竟是怎么拿到这么多账目的?”沈清梧还是不明白。
“绿腰。”顾淮之慢慢展开那把扇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果然是她。”
沈清梧突然有些怜惜那个女子,她看起来对顾淮之一番心意,却似乎只成为了顾淮之的道具。
绿腰房间内,柳松涛正在吃刚刚端上来的莲子羹。
“柳大人,慢点吃,小心烫。”绿腰用勺子轻轻舀了一勺羹,吹了吹气,
“哼!”柳松涛似乎气得不轻,整张脸快揉成了一团。
“是绿腰不好。”女子放下了手中的汤勺,哀怨道,“我也不知为何,昨日夜里一场大火后,那些账册突然都没了。”
说着,又拿起汤勺往柳松涛嘴边送。
柳松涛冷哼一声,一巴掌打翻她手上的碗,顿时,地上一片浓烟。
“贱人,想杀我?”男人快步上前,一把掐住绿腰的脖子,“我先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