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三月,柳含烟翠。
沈氏扇坊临河而建,推开雕花木窗便能瞧见几只乌篷船在薄雾里晃晃悠悠。
船娘兜售的杏花枝斜斜探进窗棂,正巧落在一摞未刨光的湘妃竹上。
沈清梧挽着素绫窄袖立在长案前,指尖捏一柄柳叶刻刀,刀锋游走,竹屑如细雪簌簌而落。
学徒们屏息围拢,视线随着她的腕骨上下轻转,只见刀尖在竹青处倏然收势,原本斑驳的竹皮竟化作一簇海棠,重花叠叶,薄似轻云。
“留青者,留竹之表皮青筠为文,以刓去青筠下露之竹肌为地。”
沈清梧不紧不慢地说着近日在书里看到的内容,日光漏进轩窗,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细细看去,整个人竟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眉似远山含黛,眼如秋水横波。可偏偏那张脸又棱角分明,硬生生压住了江南烟雨的温软,透出几分刀锋似的清冽。
她站在台前,继续看着下面的人讲道:“皮去一分,神损一寸——荔裳,你昨日刻的鲤鱼戏莲,鱼尾便是削得太急。”
被点名的少女涨红了脸,正欲辩解,却见一小厮神色匆匆喊道:“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今日是一年一度宫里人来沈家清点贡品的日子,前厅有沈父坐镇。
沈清梧不喜欢和宫里人接触,闲来无事便跑来扇坊义务教学。
“出什么事了?是宫里那群人又狮子大张口了吗?”她边走边低声问。
穿越过来已有三年。
沈清梧本是一个竹刻师,在接了个大单连续通宵加班后,突然眼前一黑倒在工作台前。
再一睁眼,就已经成为了沈家扇坊的独生女。
穿过来时原身已因高烧去世,幸而沈清梧平日有健身的习惯,又加上沈府上下悉心照料,才渐渐把这个身体养好。
几年下来,她对沈家的情况也基本了解。
金陵有两大扇坊,王氏擅团扇,沈氏擅折扇。
自从五年前王家的大女儿进宫受宠后,团扇便受贵族太太追捧。而那年沈母意外去世,沈父意志消沉,王氏的生意便一直压着沈氏。
直到沈清梧穿来后,用现代竹刻技术改良沈家的折扇,又加上先进的经营宣传理念,才使得沈氏折扇又压过王氏,成为朝中钦点的贡扇。
只是每年光是上下打点,就不在少数,更何况宫里每次来人要的钱一年比一年多。
沈清梧上次翻阅账本,发现沈家目前虽然表面光鲜,但实际上一直在亏空。
“这次那些公公倒是没有多要,但是咱们的扇子好像都……发霉了……”
“发霉?怎么可能?”
扇子的保存是扇坊最基本的事情,何况她昨日才清点过扇子,怎么会无端发霉?
“是啊,小的们也都觉得奇怪!”身后小厮一脸着急。
沈清梧眉头紧蹙,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来到前厅,沈清梧看到地上乌压压跪了一堆人,她的父亲沈德昌垂首跪在最前头,后颈冷汗浸透了衣领。
她悄摸走了过去,跪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刘公公端坐太师椅上,红色蟒袍袖口露出半截苍白的手,指尖正摩挲着一柄湘妃竹折扇。
沈清梧眯起眼睛,发现扇柄上确实霉点斑斑。
这批扇子,怎会无端发了霉?
沈清梧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听到“啪”地一声,她猛一抬头,看到刘公公手中那把折扇竟朝沈父额头直挺挺地飞了过去。
坐在台前的人慢条斯理地拿起手边的茶杯,吹了一口茶沫:“江南梅雨季未至,沈家的扇子倒先发了烂疮。尚衣局要的五百把折扇,是太后寿宴上赐予番邦使臣的体面……”
又忽然倾身,单手抵住沈父流血的额头:“如今扇骨生霉,你说这脏东西若呈到御前,算不算辱没国威?”
“公公明鉴!库房日日通风干燥,这霉斑定是有人故意……”沈清梧正欲起身辩解,却被沈父一记眼刀定住。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长得倒是俊俏。就是这张嘴……”刘公公冷笑,“伶牙俐齿的,不如跟咱家进宫,好好调教一下?”
沈父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对不住,刘公公,小女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和她一般见识。”
“不和她见识……那便要和你这个老不死的见识了?沈大人,你打算让咱家怎么交差?”
“这次扇子发霉着实是我们的问题,离太后寿宴还有一个月时间,求公公宽限几日,半月…半月后我们必定重新交出扇子!望公公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
说着,沈德昌跪着往前爬去,往刘公公的靴子里塞了厚厚一沓银票。
刘公公往下瞥了一眼:“哼!半月?半月后咱家的脑袋在不在都说不定了!七日,我只给你七日时间,到时候交不出太后要的折扇,你们沈家的招牌等着被砸吧!”
说完,甩了下宽大的衣袖,带着一队人马,蝗虫过境般离去了。
待刘公公的车马走远后,沈家大大小小几十人才慢慢起身。
“爹,这次扇子发霉必然是王家人做的手脚!”沈清梧搀扶着沈父走进内厅,仔细帮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是又如何?你有证据吗?”沈父按着头上的止血棉布,长叹一口气,“如今只有抓紧时间做扇子,届时交不出货,我们沈家就大难临头了!至于这次发霉的事情,等这批货做完了再查!”
“还有清梧,你今天实在莽撞!那刘公公是何许人也?太后身前的大红人!你怎么敢同他那样说话!万一他真的要让你进宫,该如何是好?”
沈清梧穿越至今,虽一直谨小慎微,但作为现代人骨子里仍有一些潜意识的反抗意识。
而这偶尔的潜意识,经常被沈父认为是“莽撞”。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教诲,也不愿再在这些事情上和沈父较真,于是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是……爹,女儿下次不会再犯了。”
接着,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沉沉的眸色突然亮了起来:“爹,这批湘妃竹料发霉已经不能再用,但我记得地窖里还有一批老鹿竹,虽然材质上略逊于湘妃竹,但是时间久的老鹿别有一番味道,做出来应该不会差。”
沈清梧说得那批竹料已在沈家地窖保存十九年,极为珍贵。
“好孩子,你有心了。”沈清梧的话似乎是点醒了他,男人刚刚还紧绷的脸渐渐柔和了下来,“那批老鹿本来是明年的贡品,看来如今只能用来先保住沈家了。”
接着,他突然起身:“走,你同我一道去地窖看看。这次,可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
沈家扇坊的地窖位于天目山北部,地处偏僻,一年里只有年末存新货的时候才会有人来。
因此看到沈氏父女二人这个时候来到地窖,负责看管的几个下人一个个都神情慌张。
“怎么了这是?一个两个慌成这样,成何体统!”沈德昌看到这些人桌子上空着的酒壶和骰子,就知道平日里他们肯定没怎么干正事,但他眼下只想看那批竹料,于是也没有追究,只是问道,“陈兴呢?”
一名身材矮小,嘴巴右边长了一个大大的痦子的男子连忙小跑出来:“……老爷,我在这。”
“把门打开,我要看竹料。”
此人便是陈兴。
他来沈家不过两年,虽然样貌丑陋,但是平时老实本分,又肯能干,沈德昌思来想后便给他安排了个仓库管事的职位。
两年来倒是没有出什么差错,对沈德昌也言听计从。
可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颤颤巍巍地拿出钥匙,也没开门,末了直接跪到地上:“老爷,您杀了我吧!”
“杀你做什么?”沈德昌听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怒极反笑,没好气地问道。
“老爷——那批竹料,被人偷了!”
“什么——!?”沈德昌脸色顿时煞白,双手发抖,“快,把门打开!”
“是……是……老爷。”
厚重的大门被打开,沈清梧感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她跟着沈父进入地窖,眼前的场景让她的心也凉了半截——原本堆叠如山的老梅鹿竹,如今竟只剩零星几片。
沈德昌踉跄一步,瘫坐在地上:“天要亡我沈家啊……”
“最近有谁来过地窖?”沈清梧蹲到地上,拿起一根竹片仔细端详,上面被切割的痕迹很新,看起来是这几天被人运走的。
“回小姐,没,没有人来过。”
“真的吗?你再想想?”沈清梧盯着陈七,厉声问道。
“真的没有……”那人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很好,你玩忽职守。东西没了不第一时间上报,嫌疑最大,我现在就抓你去见官!”
“饶命啊,小姐!是二爷……前天晚上我值守,二爷带了几壶好酒,几个人,说是要一起玩……然后我就喝了一口,真的就一口!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发现竹料全没了!”
“二叔?”沈清梧听到这个名字后,眉头紧皱。
她的二叔,名叫沈德康,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平日里好吃懒做,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博,曾经好几次输光了被人扒光衣服扔到沈府门口。
沈德昌听闻暴喝一声:“这个孽畜——!他人呢,把他绑来见我!”
话音刚落,地窖石阶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只见四个黑衣打手拖着鼻青脸肿的男子闯了进来,领头汉子拿出一沓借据:“沈老爷,总算见到真佛了。贵府二爷欠的一万两,连本带利该还了!”
“大哥,救命啊——!”被绑的男人拼命嘶吼着,“他们要把我的手指给剁了!”
“二老爷,这可是你当时说的,若今日不还钱,就用一根手指抵债。”
被绑的男子不是他人,正是沈德康。
“好你个混账东西,平日里你出去赌就算了,这次居然……居然敢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沈家百年基业都要毁于你手了!你那区区手指算得了什么?”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呀?你我兄弟一场,竟然真见死不救吗?”沈德康因为恐怖而变得尖细的声音中竟然带上了几分哭腔。
“是不是你——天天在我大哥面前说我坏话,污蔑我——!”
见大哥对自己不理不睬,沈德康突然指向沈清梧,气急败坏道:“就是因为你突然插手扇铺,大哥才不让我管事!”
“大哥,你糊涂啊!沈家祖训,女子不可制扇,可你却偏偏信任清梧,什么都交给她。我听说今日贡扇全都发霉了,这就是天意啊,这是上天对我们沈家的惩罚!”
“二叔这是说的什么话?”沈清梧虽然一直看不惯沈德康的所作所为,但也知道如今沈府正是热锅上的蚂蚁,要是沈德康真被人砍掉一手指,指不定他该怎么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于是拿出一张银票,对那四个黑衣打手说,“这里是一千两,有劳各位大哥,可否先把我二叔放了,剩下的钱过些日子补齐可以吗?”
为首的那人拿过银票,稍加思索道:“行。看在沈家扇坊的面子上,再给你们二老爷一次机会。只不过,醉仙楼,今后沈德康禁止入内!”
说罢,便带人走了。
“二叔,那些竹料你拿去哪里了?”沈清梧一边为沈德康松绑,一边细声问道。
“滚开,离我远点!再说了,什么竹料,我哪里知道什么竹料!”
“你——你——你——,竟然这样对你亲侄女,你这个畜生!”
沈德昌看到沈德康这副不知悔改的德性,气急败坏,抓起地上的竹片狠狠砸过去。
沈德康连忙用手挡住头,可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只见沈德昌整个人如枯木般后仰,重重砸在地上。
待沈清梧扑过去时,只摸到他一双冰冷的手。
“留青者,留竹之表皮青筠为文,以刓去青筠下露之竹肌为地。”出自金西厓《刻竹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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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