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沈芷自那日花厅陈情,与陆文渊当众决裂,又蒙镇北侯世子萧玦求娶,心中虽暂安,然前世血仇如跗骨之蛆,无一日敢忘。
她深知陆文渊狼子野心,绝不甘心就此落败,必会加紧与北燕勾结,那通敌叛国的勾当,只怕会更加隐秘急切。
这日,窗外细雨潺潺,敲打芭蕉。
沈芷独坐窗前,面前摊着一本看似寻常的《女则》,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勾勒着漕运河道舆图的轮廓。
她穿着一身月白绫缎家常袄儿,墨玉般的青丝只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面上未施脂粉,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唯有那双杏眸,沉静如水,深处却似有幽焰跳动,与这娇柔模样颇不相称。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零星闪现,陆文渊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看似无意地提及漕运事务繁难,押运官员中饱私囊,又或是北疆粮草转运不易等语。
彼时她只当是夫君忧心国事,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皆似别有深意。
尤其是一桩……约莫便是这个时节,东南几州水患,朝廷拨下的一批赈灾粮饷,似乎在转运途中出了不小的纰漏,惹得龙颜震怒,牵连甚广。
陆文渊那时还曾假意唏嘘,说什么“蛀虫横行,苦了百姓”。如今思之,那批失踪的粮饷,恐怕……
正凝神间,丫鬟锦书轻步进来,低声道:“姑娘,世子爷来了,正在老爷书房说话。遣人传话,问姑娘可方便至水榭一叙。”
沈芷心下一动,知萧玦此来必有要事。她略整了整衣裙,便扶着锦书的手往园中水榭而去。
细雨初歇,水榭四周荷香暗浮。萧玦负手立于栏边,望着池中残荷,身姿挺拔如孤松。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今日未着戎装,只一袭玄青色暗纹直缀,少了几分沙场戾气,多了几分清贵雍容。
只是那眉眼间的沉肃,却挥之不去。
“世子。”沈芷微微福礼。
“不必多礼。”萧玦虚扶一下,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便迅速移开,落在烟波渺渺的池面上,声音低沉,“今日前来,是得了一些消息,关于漕运。”
沈芷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静听着。
“今岁东南水患,朝廷月前拨付的十万石赈灾粮,由漕运总督查嵩负责押运入京,再分拨灾区。然昨日有御史参奏,言这批粮船抵达通州码头后,清点数目竟短缺近三成。查嵩上书自辩,称沿途或因保管不善,霉变损耗,然……”萧玦顿了顿,眸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保无人,才继续道,“我麾下有人混入码头力夫中,暗中查探,发现那批所谓的霉变粮袋,内中泥土沉实,绝非新粮受潮之状,倒像是……被人掉了包。”
沈芷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果然!与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和猜测吻合!
她抬眸,看向萧玦:“世子怀疑,是有人借漕运之便,暗中盗换赈灾粮,另作他用?”
“不止。”萧玦声音更沉,“被盗换的粮食,去向成谜。京中各大粮仓并无异常入库记录。且据查,近日有几支北地来的商队,在通州一带活动频繁,所携货物……与粮食重量体积颇符。”
北地商队!
沈芷脑中轰然一响,前世陆文渊与北燕勾结的画面碎片般涌现。是了,克扣下的粮食,若能神不知鬼不觉运往北疆,于正缺粮草的北燕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而陆文渊,便可借此邀功,换取北燕更大的支持与承诺!好一招吃里扒外、损国肥私的毒计!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与寒意,声音尽量平稳:“世子可知,那负责核查漕粮入库、并具结担保无虞的官员……是谁?”
萧玦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她翻江倒海的内里。他缓缓吐出三个字:“陆文渊。”
虽早有预料,亲耳听闻,沈芷仍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她身形微晃,脸色更白了几分,宛若雨中摇曳的玉兰,脆弱得不堪一击。
萧玦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臂微抬,似欲搀扶,却又在触及她衣袖前生生顿住,只沉声道:“莫怕。”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心疼,语气却沉稳如山,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此事牵涉甚广,陆文渊既敢动手,必已想好退路,甚至可能留有后手,构陷他人。你父亲……曾任过户部侍郎,虽已致仕,但若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亦难免受其牵连。”
沈芷猛地抬头,惊慌早已褪去,神色也逐渐冷静。
前世种种在她脑海如走马灯般播放,陆文渊其人心机深沉,恐怕早在做此事前就已经想好了替罪羊,而他只需要完美隐藏在幕后就可以。
不过……聪明人也有一个烦恼,容易转牛角尖,也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变得更复杂。沈芷想。
见她如此,萧玦夜放心了,道:“我已派人暗中盯紧了那几个北地商队,以及陆文渊的心腹动向。既然他敢伸手,必会留下痕迹。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伺机而动,人赃并获即可。”
他略一沉吟,又道:“只是,此事需极为隐秘,万不能打草惊蛇。陆文渊如今如同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缩回爪牙。”
“世子思虑周详。”她轻声应道,眼底却并未有任何脆弱,只有算计在其中翻滚,我……明白了。一切但凭世子安排。”
她微微蹙眉,似在努力回忆:“我恍惚记得,前世……约莫也是此时,陆文渊曾数次夜访城东的永丰粮栈,行踪诡秘。不知此栈,与那北地商队可有关联?”
她并未全知全能,只提供模糊线索,并根据自己的记忆来推断。
而且……一切和前世早就不一样了。
萧玦眸光微闪,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追问她如何得知,只颔首:“永丰粮栈……我记下了。会着人细查。”
他看着她的脸,语气不觉柔和了几分,“此事凶险,你……安心待在府中,外面的事,有我。”
沈芷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世子,我虽力弱,却不愿只做壁上观。若有机会,愿为饵,引蛇出洞。”
她深知,要彻底扳倒陆文渊,拿到铁证,有时不得不兵行险着。
萧玦眉头微蹙,断然拒绝:“不可!陆文渊心狠手辣,你若涉险,我……”他话语一顿,未尽之语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与维护。
沈芷迎上他不容置疑的目光,轻声道:“我知道世子顾虑。但请世子相信,我并非逞强。若有行动,必与世子商议周全,绝不自专。”她语气柔和中带着执拗,显是已下了决心。
萧玦凝视她片刻,道:“一切需以你安危为重,你的背后永远有我。”
两人又低声商议片刻,定下初步方略。萧玦将麾下几名擅于追踪隐匿的好手拨给沈芷调遣,明面上是护卫,暗地里则负责传递消息与盯梢。而他则动用军中和侯府的力量,从更大范围布控,双管齐下。
雨丝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敲打着水榭的飞檐。
沈芷望着萧玦离去时挺拔如山岳的背影,心中那股因重生而始终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些许。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滔天巨浪。这个看似冷硬、实则将她妥帖护在羽翼之下的男人,尊重她的一切选择,若非前世亲眼目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玦对自己等有过爱慕之心。
而她,也终将挣脱前世的囚笼,创造出自己想要的未来。
窗外,雨声渐沥,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波,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