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城观,谢诗屿下了马,呆呆地望着东方天边的鱼肚白被已经完全铺开的曙光所替代。空气里还带着些许夜间微凉的寒意。
她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噩梦醒来。
“我们回不去了。”安辰瘫坐在地上,他身下是潮湿的草地,全然不顾自己身着锦衣华服会沾染上泥土和露水。大殿上的对峙哭喊,牢狱的阴暗可怖,还有整整大半夜的奔逃都让他疲惫不堪,此时放松下来更感到像是被卸去全身的力气。
谢诗屿迎着晨风站着,头发悉数绾起,盘成一个高髻,髻上只用一支银簪固定,并无多余装饰。鬓角的几缕碎发随风飘动,一身素净的轻纱道袍因着长时间骑马又不甚熟练而弄得狼狈不堪。
良久,安辰才开口问:“师姐,你怎么穿成这样?老王呢?”
“说来话长……”收回目光,谢诗屿向安辰伸出手。
说来话长,这一切的开始还得从好几个月之前谢诗屿穿越到此处说起。
“教中祈天求雨,天地交错,异象现世。彼时天开一隙,外世之人得以顺机而入,亦可循路而返。”
当谢诗屿翻遍沈府藏书,终于在一本泛黄的古籍中看到那句话时,才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因果。
为何她会突然身处古代?为何唯一的亲人,她的小姨,虽然记得她这个侄女,却不记得她原本的世界?为何她会凭空多出一个从未谋面的姨父?为何这个朝代,在她的记忆中从未出现?
原来,一切皆因她是外世之人,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只因天常教的祈雨仪式,在天地交错之际,她因机缘巧合,被卷入了这个时空。
她合上书卷,推开书房的门,问守在门外的小环:“这附近哪儿有天常教的人?”
小环是小姨为她安排的贴身丫鬟,正忧心小姐连日闭门不出,闻言连忙答道:“郊外南城观是天常教最大的道观,大仙君也在那儿。”
“备车,我们去南城观。”
小环虽不知缘由,但一听小姐终于肯出门,顿时欢喜,忙不迭地去准备车马。
南城门正有严密戒备。
数名士兵手持画像,逐一比对过往行人的面容,连车底也不放过,行李大桶之类的更是一个个打开细查。
古代车马速度本就很慢,如今拥堵在这里,更是让人心浮气躁。
谢诗屿心中焦灼,隔一会儿就掀开马车的窗帘,看前方情况如何。
忽然,城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似是有士兵认出了画像上的人,顿时人声鼎沸,局势陡然紧张起来。“就是这个!抓起来!”
几名披甲士兵将一名马车随行的妇人扯到一旁。那妇人衣着素净,神情惶恐,身上未佩饰物,但是发髻整齐、一丝不乱,举止间几分气质。
人群中顿时一阵低语:“那不是永宁侯府的女使吗?”
“听说永宁侯府的夫人借天常教之名,私设法坛,侵吞香火供奉,今日终被揭发。”
“此等行径,实在辱没教门清誉。”
“竟敢乔装出城逃避追捕!马车之中藏匿人犯者,一并押走!”为首士兵厉声喝道。
士兵伸手掀起车帘,下一刻神色骤变,立刻跪下行礼:“四公主殿下!”
车中是一约莫二十的年轻女性,身姿婀娜,面覆轻纱,气度高雅。
她脸色微怒:“怎么?本宫前往南城观祈福,有人混入随行之中。难不成,我还得亲自一一查验自家奴仆?你们的通缉令既未送达本宫府上,莫非要本宫每日讨要一份来备查?”
士兵们闻言大惊,齐刷刷跪下:“属下不敢!”
“那本宫现在能走了吗?还是说,需入你们的地牢协助调查?”
士兵们连忙让出一条通道。
四公主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车马随即浩浩荡荡,驶出城门而去。
公主走后,那混进队伍的妇人被士兵扯着要押走,她挣扎哭喊:“夫人虽以天常教名义设坛行法,所请的确实是南城观的仙人,场中皆为教众,分文未取,怎么能算贪赃枉法?”
那些士兵根本不容她辩白,只粗暴地拉着她向一旁走去,妇人的哭喊渐渐被人声淹没。
谢诗心中暗想:看这情形,天常教果然来头不小,连朝廷都替他们出面。待会儿去打探消息,可得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千万别得罪了这帮道士。
这时旁边又有一两名年轻女子细语:“她年纪大了,哭得那般可怜,真叫人不忍心。”
有人立刻打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若不是叛教叛国,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检查到谢诗屿的时候,她心跳得厉害。
她穿越到这里已有数日,虽然确认过自己除了不再近视,容貌身体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她无法确定,在这个世界的自己,之前是否曾牵涉官兵口中的“叛教”之事。
她望着持械盘查的人,那些开了刃的武器反着寒光,看的她着实有些害怕。
这时,小环向那士兵解释:“马车里的小姐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夫人的侄女。”
士兵的神情立刻一变,脸上有几分恭敬之色,连连拱手:“快请快请。”
谢诗屿坐回车中,放下心来。看来,这个姨父在此朝中颇具威望,名声还不错。
马车行至城郊,路面铺设整齐,甚至比城内部分路面还要宽阔。
南城观坐落于紫清山巅,颇有几分武当气韵。
行至山脚,便是绵延无尽的石阶,马车无法再前行,谢诗屿只得缓步攀登。
没有缆车的世界,真是一日也不想呆。
沿途所见香客,皆神情虔敬,敬畏有礼。
她额头蒙上一层细汗,气喘吁吁,终于站在城南观的大门前。
城南观宏伟巍峨,朱墙青瓦中确实有一股超然出世之气。
谢诗屿看见一位清秀道士正对几名小道童训话,便上前行礼询问。
听闻她是“左佥都御史夫人的侄女”,那道士谦和一笑,说:“谢姑娘不必拘礼,叫我云渺即可。”
谢诗屿取出那本书,指着那一段话:
“教中祈天求雨,天地交错,异象现世。彼时天开一隙,外世之人得以顺机而入,亦可循路而返。”
问他:“云道长可知这句话?”
云渺摇头:“从未听过,也未见过此书。此言听来玄奥,不似正经道经所载。”
谢诗屿又问起“祈雨”之事。云渺解释:“每年春日皆有一场祭天祈雨大典,若遇大旱则增其数。不过,今年风调雨顺,应无此事。”
谢诗屿略有失望,心想可能是他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不知这教中机密。
转而问:“那请问云道长,你师父可在?我能否向他请教。”
“师父下山云游尚未归,不过师叔祖今日在观中。谢姑娘若不嫌烦,我可代为通传。”
谢诗屿点头:“那便麻烦云道长了。”
云渺转身,快步走向后方一处殿堂,门额上书“清修殿”三字。
这“清修殿”名字听来清净高洁,仿佛道士修心之所。但此刻殿中却传出一阵不小的喧闹声,隐约听见:
“三带一!”
“比你大!”
“我接!四个六!”
“你这也太狗了吧!”
云渺轻叩殿门,推开一线。
几位道士正围坐打牌,桌都没摆,直接在地上摊开牌阵。
他们脸上都贴着黄色符纸,一位目测四五十岁的道士看起来最是散漫,侧卧在地,脸上已经贴了七八张,眼神专注、神情肃然,仿佛在修炼什么无上的道法,实际只是沉浸于“连对三带一”的缜密计算之中。
“师叔祖,”云渺禀道,“御史夫人家的侄女,拿了本道经,想请您赐教。”
“说我不在!”那道士又神情兴奋地出牌,“六个五,炸死你!”
旁边一人大笑:“王炸,我赢啦!师叔祖你又输了!”
云渺轻叹一声,悄悄带上殿门。
殿中众人毫无所觉,仍在继续牌局:
“御史府上的来求教,您也不去见?”
“唉,她要问道经的事儿,云渺比我懂多了。我连三经都没记全,怎么教人?”
“您也别天天抓云渺一个人干活。”
“能者多劳嘛。唉!这小子要是我学生就好了,我能烧几辈子高香。我那些学生……哼……都算什么,大概算我自己无能吧!”
“哎呀,各有所长嘛。云渺善解经义,师叔祖妙于巧思,所创这纸牌游戏着实有趣。此戏唤作掼蛋?来来来!再来一把!”
云渺回到谢诗屿面前,回说:“谢姑娘,实在不巧,我师叔祖今日也下山云游去了,现已离观,恐怕近日都不会回来。”
谢诗屿闻言,知道大概是里面的人不想见她。又想起方才城门那场景,不宜做纠缠,只好谢过云渺。
临行前,她回头望了眼那宏伟的南城观。
这爬了一上午的山,本以为能有所收获,谁知碰了一鼻子灰,难免心头怅然。
但她未曾预想到的是,这个初见失礼的地方,日后将会对她张开怀抱,一次次救她于水火之中,成为她在这世界最温暖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