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二院,院前空地上摆着俩箱子,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枚枚新旧交叠的铜钱,发着霉臭味儿。
两溜皂布袍侍从拎着粗壮长棍围在院边,凶神恶煞的,分外不客气。
她爹娘站在前头,和那穿着驼褐底正绿边袍服的胖肚皮,厚眼袋的中年男子分庭抗礼,面上气愤难当。
花圃中几圃养得水灵灵的菜蔬,已化作破烂残叶,散得到处都是。花圃边架起的秋千藤架也被撞歪,栏杆亦有几处断裂,显然是经过一番摧残,好在人看着都还精神。
郑嫂满脸愤怒地握着锅铲子站在最前头,陈伯和家中一干侍从女侍们都跟在后头,拿着短锹小棍等家伙什,和那些人对峙。
任渺才从窗户边隐约瞧完院中情形,就听那胖家伙摇着富贵花开的折扇,嗤笑道:“庶民房舍敢用斗拱。违章建制是要杖责流放的。
我家官人愿收买这屋子,是好心为你们着想,你们还敢击打公务人员?识相的,就赶紧收了这五百贯。
我不计较你们这般罪过,我家官人也肚量宽,能允三日,让你们慢慢儿搬~否则,等公家来收,你们一分儿也得不到还得吃挂落!”
“河边宅舍统一需这般制式,起房舍时,小人在左军巡院处盖了公章,得了允准才着手建制,何来违建一说!”任宏泉一向和气的脸色铁青。
杨东霞粉面结寒霜,冷喝道:“五百贯买这家院与强抢何异?王大官人要这般蛮横,小人们少不得拿这点小事去萧枢密跟前烦扰,且讨一句公道来!”
“给脸不要脸。”唰的一声收扇音,又有啪嗒一声物什落地声,胖家伙冷冷笑道:“河防令有规定,河堤百步内皆属官地。
你这后墙离河岸仅九十余步,乃犯了侵吞官地罪。别说你们只是厚脸皮强扒萧枢密,就是真与萧家来往又如何?
他要这般胡乱包庇尔等,我家官人愿吞这口气,符离郡王却是不能忍的,少说要找圣人分说一段!”
“好大的口气!”
任渺再不能听下去,试了试胳膊力气,便一步转入二门。巧云看她眼色,在院中人目光中捡起那文书给她一看,她嗤笑道:“我家有没有侵吞官地,回头去开封请了防管来再量即知。
你家官人伪造文书来贱贸民宅,可归属非法入侵住宅罪。常人犯法,重得流放,官员仗势非法侵占,更要从重处罚。
我们平民百姓没郡王气势,但也可敲一敲登闻鼓,面圣分说。新皇爱民如子,圣人治事清明,善辨是非,怎能由你们这起子小人胡作非为,混淆视听!”
“此文书盖着正经官印,如何伪造?你休得胡言!”胖家伙的短胖手指指着她,冷嘲道:“朝堂乃论军国重事要地,你这等刁蛮贱民还想上达天听?
如此小事,鼓院送接上圣不过是白引嘲笑,尔等此恶劣行径,却少不得判个全家流放之罪。我记得你家大郎是个举人吧?
遭了你等连累,重罪可恕,却要被革除功名,一世再不得录用,白丢了前程!”
胖家伙气势又胜,转头道:“任宏泉,别再叫你家这不识相的小娘子胡来。我好心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可得仔细想清楚喽!”
任渺笑道:“符离郡王才登朝参政不过月余,你家官人滥用职权,打着郡王旗号鱼肉百姓,行强买强卖之事,郡王本人可知?
此事便只告到开封府尹华阳王手下,少说能拔下郡王那层皮子下来,还算小事?何况登闻鼓兼判院事何大官人素来公正,更乃直谏之官,岂会任尔等胡为不管。”
“你,牙尖嘴利的丫头,你知道华阳王是开封府尹,怎不知实际办案是大王跟前高长史?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木头脑袋,我今儿就叫你们去开封公堂上看看,什么是公道!”
胖家伙小眼睛里射出似淬了毒的光,胖手一挥,寒声道:“此人家涉嫌迫害皇子皇孙重罪,还公然持械与调查公人械斗,妨害办案,捉起来,带去开封府严加审问。
有敢反抗的,死伤不论。”
任渺心中火气也升起来了,她家仔细又小心经营这么久,能没两个靠山?再说前儿里给送了一封信,这会子说不准她已经在太皇太后耳朵里挂上号了!
这腰板子里都安上了铁靠山,人要还硬气不起来那可就该废了。她气极了骂道:“老胖子,不惹事是你姥姥我喜欢和平,爱好和气生财,可不代表本娘子怕事,有种你就来。”
她往旁里一探手就硬掰下那被撞断的廊围作棍子使,站在任家人前冷冷喝道:“尔等既不是大理寺公案捉事,手无缉捕文书。也不是开封府巡判,无有公牌。
看来是强闯民宅匪盗,说不定还是强盗惯犯。大家跟我上,女孩儿三个一组短兵近攻腰腹□□,男孩左右分缠住他们手脚,从旁协助,护卫女子安全。
咱揪他们前去大理寺换赏!”
“好!”看着一地碎菜越等越气的郑嫂子举着大铁铲高声响应,选中了一个矮个头,大吼一声率先扑了上去:“姑娘们跟我上,捉了他们赔菜钱,晚上老娘自掏腰包给加餐!”
跟在后头的姑娘们热血上头,三个做一队,撸起袖子就朝选中目标围攻而去。
陈伯挥着棍子,喝道:“小子们还愣着干嘛,平常事胜不过姑娘们,打架要还输了,咱们脸往哪搁去?快上啊!”
和对手一样被惊住了的小厮们大喊一声,挥着工具就跟着扑出去了。
根本没在怕的。
连从来以淑女作派为准则,一向优雅斯文到骨子里的杨东霞都跟着热血上涌,转身找着家伙什。任宏泉忙要王姨几个帮忙拉着她,护着往后躲去,
转眼院子里就是一片大乱,胖家伙一瞧,自己手下一时居然占不了上风,顿时胖脸通红,气昏了头:
“反了反了,这群贱民要造反了!快,下重手,千万不许手软!给老子拿下他们,押给高长史分断,官人重重有赏。”
皂布侍从长棍齐甩,气势汹汹地大喝:“贱人们还不快束手就擒!”给自己壮势。
其中最是强壮的汉子功夫明显最好,眼看自己这方一时占不到上风,自挥舞着长棍,灵活地跳上廊边,越过封锁,抬棍就专冲任渺肩上用力砸下。
准备一举缴她器械,就此打掉任家这方头脑指挥。
巧云惊呼:“小娘子!”待要回身来助她,又被人拦住了。
任渺心中叫苦,放平时,以她这几年锻炼出来的灵活身手,这么一棒算什么呀?可她现在才作出一身伤,浑身上下都还疼的紧,还真不一定能保证躲过这一击。
退是不可能退半分的,她正想偏身躲,要躲不过也能让棍棒偏落在背后,好减轻些伤势,不料门口撞进一声厉喝:“住手!”
与之同时,飞来一块石头正中那壮汉后心,叫他脚下一软,滚跌下地,手中长棍自跟着脱手飞了,捂住腿脚滚地哀嚎。
旁的几个侍卫或肩或肘同遭重击,丢了手中长棍,反被占了上风的女孩们打得哀叫连连。
任渺见状,赶紧挥手道:“快,按住他们,绑上,都绑上!”这个好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胖家伙咬牙切齿,恨道:“武功大夫家办事,哪个敢来多加阻扰,不要命了!”
站在门边的萧逾白见那些人都被制住,便丢了手中多余石子,绷着脸,背着手,眼中放出摄人冷光紧盯胖家伙:
“我倒不知,护卫殿前的四直都虞候,天子三重禁卫统领之一的王都虞侯,是接了符离郡王什么密旨,在这民宅私所办的什么要事。”
胖家伙面色大变,还未完全回头便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污蔑郡王,小心掉脑袋!”
待见了人,胖家伙仔细一辨认,两手一背,昂起脑袋冷笑:“开封府一个小小的巡判?这儿有你什么事?公中离任,仔细高长史撸你职位,将你刺配边远牢城。”
萧逾白勾唇讥笑道:“先皇最恶臣下欺压构陷他人事,如今他尸骨未寒,区区王府门前长史,就敢勾结符离郡王,伙同御殿前禁兵官行此污秽事。
我倒要问一问,圣人可知你等勾当。”
“哼,官家一去,现在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提一嘴圣人?”胖家伙上下看看他,撇唇斜眼,分外不屑:“真当大内是你们家门前菜市摊,任谁都可来去了?
小白脸儿,我看在高长史的份儿上,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不快快转身出门去,再管这档子闲事,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下不才,曾乃前太子,当今太皇上侍读。”萧逾白眉头轻挑,看着他,唇边尽是嘲弄之意:“如今虽只是领开封府巡按事的小官,倒也还有求进大内,面见圣人的资格。”
胖家伙面上嚣张神色一扭曲,随即大惊:“什么?你是,你是萧枢密那个孙子?”
这一认识,叫他脚下倒退半步,转头看看任渺一行,咬牙嘀咕道:“不是说没多少关系吗?谁打听来的事,害苦我也!”
暗自念叨完,他面色讪讪,叉手就是一个大礼:“萧衙内见谅,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犯了太岁禁土,还望衙内莫要与我等小人计较。”
又回身骂道:“一群蠢货,还不快抬上东西走人,愣着做什么?”
任渺抬手叫住他们:“慢着!”
在胖家伙隐忍的赔笑中,她扬着手中文书笑问:“你这么走了,我家可还有什么罪?”
胖家伙看一眼萧逾白,看他还冷冷盯着自己,好脾气的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小娘子说笑了,咱们只是来友好协商,谈一谈买卖而已,哪里来的什么罪名?
这文书,这文书是在下错拿,错拿。还请娘子还来。”
“那就好。文书就放我这,回头姑奶奶自会去核实。”任渺怎么可能还他,自往后一丢,叫人好生收着,又叫住气恨的甩手要走的胖家伙:“嗳,大官人先不忙着走啊。”
她露齿一笑:“事了了,咱得算算账,大官人听听可对。”
叫住了人,她伸手在腰包里拿出算盘一拨,就利索地算起账来了:“你瞧瞧,这栏杆成什么样了?
我这绿漆是用的上好的熟漆,十贯一桶,这一圈儿重新都漆过虽用漆不多,那也得按着一桶来买。栏杆挑的是上好的香杉木,重做一围至少五贯。
哦,花圃里这些也都是废了大心血才种成的好菜蔬,外面随便买买不要两三贯?啧,你看看,花圃围石也给你们弄得缺了口,这百年老树也叫你们剥了皮,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呢。
新白墙上都是脚印,还有我一家人叫你们吓得魂飞不聚,五胆皆惊,少不得要延医请药...我这紫金算盘拨一次,也有个损耗钱。”
她笑眯眯道:“这些一加,往少算,七八十贯也是有的。”
萧逾白在边上看着,满眼都是温柔的笑,笑眼里都是她。
“你,你可别胡乱算账。”胖家伙又气又憋屈,指着那些碎菜:“你家菜是金子做的?这么一点要两三贯!”
又指着她手上算盘,气得胖脸涨红:“算盘做来不就是用来算账的,这个还算什么损耗钱?”
任渺笑嘻嘻道:“一般的菜不值,可这是我家郑嫂天天拿着果子汁儿浇出来的水果蔬菜,市面上独一份儿的,我只收你这么点儿,还有比这公道的吗。
这檀木做的算盘可金贵的很,一般人我可舍不得用这个算呢,大官人是谁啊,当然得用这种金贵物才衬得上喽~金贵的东西,要点磨损费很正常吧~”
在胖家伙脸都绿了时,她又在算盘上拨了拨:“当然,我家做生意向来实诚,既然大官人都说了是友好协商,那我也给你个大折扣,六六大顺,平平安安嘛,咱就算六十六贯。
今儿银子回升到六百六十文一两,折一下,承惠一百两。”
在那家伙接到萧逾白眼色,嚣张气焰又是一破,面色讪讪地推说身上没那么多,晚些送来时,任渺十分严谨,叫他用他家王都虞侯的大名签了欠单,才放他们走了。
看他们灰溜溜的背影,任渺拍了拍算盘,哼笑:“狗胆一点大,心似吞象蛇。姐姐要是全盛时期,少说先给你揍个鼻青脸肿再好好算账。”
匆忙拿粗棍子又赶出来没赶上趟的任宏泉,伸出指头在她头上一敲:“仔细些说话,省得再添是非。”
“多一句少一句,这是非左右少不了。怕他何来?”任渺揉着手,气哼哼的。转眼看着开始打扫战场的大家,笑道:“大家伙今儿好样的,等银子要来,大家一起分~
郑嫂,晚上整顿好的,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噢~好耶!”
“哈哈哈,要他再来,老子能骨头都给他们打折了!”
.....
欢呼声中,巧云忙丢了家伙什来帮她,小声嗔怪道:“小娘子你也真是,我还道你半点不觉得疼呢!”
“嘘。”任渺悄悄要她别再说了,要给听到了,她保准得挨批。
这样小声地嘀咕任宏泉没听见,他心中也是气忿难平,再加上现在还有客在,没多说什么,低声让她带人进屋去备置茶点,就丢了棍子整了整衣衫,与萧逾白叉手一礼:
“多谢萧衙内施以援手。”
萧逾白的笑一凝,脸色一暗,忙跳开去,拱手弯腰,慌慌道:“不敢不敢,我....伯,呃,我为开封府巡判,本就有巡按街市,纠察劫盗事的职责,这不过是尽职...”
他低下的眼,看到了任渺裙上压着的那块玉佩,话一断,猛地抬头去看她,却见她一无所查,无所谓地转过身去,心中又满是苦意,一双漂亮的眼亮不过一瞬,眨眼暗淡下去。
任宏泉又与他客气,请他入内喝杯茶,萧逾白则满口谦虚推脱,二人让来让去的客套。任渺背着人本想要回房去解了身上玉,瞟见他这模样,倒不知他为何苦恼。
但转念一想:管他什么原由呢,他不认我们,恰是合了我心。
她觉得,大家还是不要多接触的好。以后有心便在心中牵挂两分,无心自此作陌路,才是大好事。
于是才要当作不识,转身去叫她爹放人去做事去,却听和王姨郑嫂等人在廊下嘀咕半天的杨东霞迟疑地问:“你,萧衙内,你...阿晓,你可是阿晓?”
她滴娘哎,咋就这么问出口了?任渺惊掉了下巴,萧家二郎十三才回家,这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儿。
而她们家那个阿晓,九岁就被带回家了,她娘再怎么看着人熟悉,不该和她爹一样,怀疑自己想差了吗?
但,问都问了,她还能要她娘把话再吞回去?任渺嘴角笑一僵,脑子一空,一时不知作什么好,只能尴尴尬尬地抱着她娘的胳膊,嗔怪道:“娘,你胡说什么呢?”
然后在心中祈祷:阿晓你可一定要坚持一点,有原则一点,千万别破坏这个大家见面不相认,只做陌生人的大好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