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医院。
病房区走廊宽阔,足以容纳担架车快速通行,墙壁是厚重的抗压结构,刷成灰白色。
这里是单人加护病房区,相较其他病区,更为安静。地下城的居民住院都去多人病房,这里平时大多空着。
眼下,单人病房区接待了一群挂彩的异乡人。
每间病房内部是简洁到近乎冷酷的纯白空间,所有医疗设备都嵌入式收纳在墙内,只有必要的监测屏幕发出幽幽蓝光,显得高效而缺乏人情味。
宁宁轻轻关上413号单人病房那扇厚重的门,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又像是被什么困惑住了。
她一转身,差点撞进匆匆赶来的卡勒布怀里。
“宁宁!”卡勒布压低声音,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臂,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我就说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道歉!那件事毕竟……”
宁宁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担忧:“没有。他……艾伦他真是个怪人。”
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不可思议:“我告诉他,荒星边缘那次坠崖事故是我动的手脚。听到这话,他看上去是挺生气的。”
卡勒布皱起眉:“生气也是应该的,也不能怪他。他差点就没命了……然后呢?他为难你了?”
“没有,他只是问我,这是诺克家里哪位的意思。我接着告诉他了,”宁宁深吸一口气,“我说那是诺克家老夫人的意思。”
“他什么反应?”
“没有很意外,也没有变得更生气。相反,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还问我,这个计划的意图是什么。”
“你告诉他,意图不是想要置他于死地。”
“对,我是这么说的。这毕竟是事实。当时我接到的任务,也只是要把他和林赛逼入那家藏在悬崖下面的诊所,找到一个叫华莎的医生。剩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想起刚才艾伦躺在病床上的反应,仍觉得匪夷所思:“我以为他会暴怒,或者至少冷嘲热讽……但他没有。他听完之后,非但没生气,眼睛里反而……反而冒出一种很奇怪的光,有点像……兴奋?”
卡勒布彻底愣住了:“怎么?被老夫人盯上,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宁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让她又陷入了沉默。
卡勒布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里一揪,内疚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说些什么,想安慰她,想承诺些什么——比如一定会找到办法,阻止她精神核的持续衰竭。
可从地下实验室回来后,他意识到,作为家族最早一批“回响者”计划的实验品,宁宁的身体早已被透支殆尽。
那过早来临的死亡阴影,几乎无法逆转。
他和宁宁、布拉德之间早已形成一种悲哀的默契,绝口不提那个结局。仿佛不提,就能让她假装自己还能拥有正常漫长的余生,而非仅仅是在倒数计时中努力维持体面。
这就是被老夫人盯上的下场。在她那种历经沧桑的人眼里,人命即价值,没有什么是值得寄托感情的。
所以,卡勒布现在也开始担心起艾伦和林赛了。
他也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对他们感兴趣。但不管怎么说,那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一种复杂的、焦灼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至少该给林赛提个醒。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有什么立场去提醒呢?他自己就是诺克家族的人。更何况,眼下宁宁的状况已经让他备受煎熬,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实在无暇也无力再去顾及更多。
林赛是他重要的朋友,他不愿看到她步上宁宁的后尘,被家族榨干价值后无情抛弃。他只能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过度揣测。
而且,她是赛默飞世尔的人,倘若诺克家真要有什么小动作,安东尼奥不会袖手旁观的。
最终,在痛苦的左右脑互搏中,他说服了自己,选择沉默和逃避。
“喂,你发什么呆呢?”宁宁用手指戳了戳他。
“没什么……在思考之后转学的事。”
“哦……你还是决定下学期离开阿塔纳修斯?”
“是啊,我想离家更近一些,这样就能有更多时间陪你。康缔医学院已经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但我还没跟阿塔纳修斯的同学说过这事。”
“你少说这种‘为了我’之类的话啊!”宁宁翻了个白眼,“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回康缔医学院完全是你自己的决定,跟我没关系。我看,你是在这次星际实习后,发现诺克家给你惹上了太多麻烦,让你在同学中间很难做人,也没法面对老朋友了,所以落荒而逃了吧?”
“是是是。”卡勒布苦笑了一声,无奈地盯着宁宁头顶的发旋。她还是那样毒舌。
最终,他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动作——
他伸出手,无比小心地、短暂地握了一下宁宁的手腕,随即飞快地松开。
宁宁开朗地说:“走吧,陪我去食堂吧。我快饿死了,从早上开始就没吃饭。”
“哈哈,艾伦就这么让你紧张吗,连早饭都吃不下?”
“那毕竟……我差点把他弄死了啊……再说,他看上去就不好惹啊!”
“是吗?可我感觉林赛根本不怕他,他俩还挺合得来。”
“小姐姐可能是受虐狂吧……”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皮,一路朝着餐厅走去。
哥德堡医院餐厅,更像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战时食堂。下午1点,就餐高峰结束,就只有三两群穿着外出衣的手术医生,下台后在加餐。
高耸的金属穹顶下,回荡着不甚清晰的交谈声和餐盘碰撞的轻响。
长条形的合金餐桌和固定在地上的折叠椅排列整齐,空气里弥漫着饭菜、消毒水和某种地下深处特有的沉闷气味。
宁宁毫不客气地指着光屏菜单,点了标价最贵的几个肉菜,和一堆珍贵的新鲜蔬菜。卡勒布飞快地跟在她身后,用现金结账。
食物很快被送上来。宁宁立刻埋头狼吞虎咽起来,甚至不知从哪个窗口弄来一个便携式红油小火锅,注入热水,投入底料块,点燃酒精灯。
很快,一股辛辣滚烫的香气就在他们这桌弥漫开来,与周围冰冷的医疗环境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她吃得额头冒汗,鼻尖发红,完全沉浸在味觉狂欢里,不知天地为何物。
卡勒布看着那咕嘟冒泡的小火锅,忍不住感叹:“战地医院改建的食堂,怎么连这种东西都有?”
就在这时,他们旁边的空位有人坐下了。那人动作自然,也“哐当”一声放下一个同款便携红油火锅,利落地点燃一块固体酒精,动作熟练。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个火锅,好吃吗?”
宁宁正被辣得吸溜吸溜,头也没抬,大声含糊地回应:“好吃得要命!”
那人似乎被她的反应逗乐了,继续推荐道:“那你该试试加这个‘劲脆毛肚’和‘菌菇拼盘’,绝了。”
说着,就非常自然地把她自己刚取到的这几盘菜,推到了宁宁手边。
宁宁这才从美食中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向隔壁的好心人——然后猛地愣住了。
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的女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被地下城居民称为“锅神”的神秘女人。
卡勒布也认出来了,惊讶地脱口而出:“您怎么会在这里……”
锅神慵懒地往后一靠,用筷子随意拨弄着自己锅里翻滚的红油,笑道:“哦,我也要住院啊。本来不想以身犯险,最后还是跟你们走了一遭,可受罪了。所以,我得让哥德堡帮我制定疗养方案。至于这个火锅,因为这家医院,有我的那么‘一点点’投资。”
她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个手势。
“我当时就提了个小要求,”她耸耸肩,“食堂必须单独开个火锅窗口。”
她冲着目瞪口呆的卡勒布和满嘴红油的宁宁眨了眨眼。
没错,就是这么任性。
锅神涮着一片肥牛,开门见山地对卡勒布说:“哦,差点忘了正事。诺克夫人和布拉德现在估计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布拉德正满世界找你呢。”
卡勒布一愣,下意识地摸出光屏,按了几下却发现屏幕漆黑——
“抱歉……没电自动关机了。找我什么事?”
锅神吹了吹筷子上的肉片,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那个‘神父’之前扣下的二十多个实验品,不是都被救出来了吗?现在全塞进哥德堡医院接受治疗和心理评估。结果这一检查倒好,医院的旧档案系统,居然比对出了一批陈年身份信息——”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猜怎么着?这帮孩子,还真是二十年前战后留下的孤儿。神不知鬼不觉,被诺克家抓去当实验品了。”
卡勒布和宁宁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所以说,这彻头彻尾就是诺克家自己造的孽。”锅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现在这烂摊子,自然也得你们自己人来收拾。诺克夫人因为查尔斯公爵失踪的事,已经忙得晕头转向。所以咯,联系这些孤儿失散亲属的事,就全交给你和布拉德了。”
卡勒布露出痛苦的神情,犹豫地看向宁宁。
宁宁说:“这顿饭账结了吗?结了的话,你可以走了。”
卡勒布撇了撇嘴,简单感谢了锅神,飞快离开了食堂。
锅神看着卡勒布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餐厅入口,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她拿起筷子,自然地给宁宁夹了一片鲜嫩的菌菇,说:“行了,碍事的走了。”
宁宁咽下嘴里火辣的食物,直直地看向锅神,语气里没有惊讶:“你特意把他支开。是想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