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黑的,被那些老树根样的闪电劈亮,不断的、不断的……雨打风吹过,红木门框和颤颤巍巍的玻璃窗被豆大雨珠拍打出极大的响声。
壁炉正烧着,将酒馆里烤得暖烘烘的,林似尘坐在吧凳上望着窗外一阵阵被照亮的乌云发呆,他看着青草倒伏的原野,鲜有如此安静的时刻。
“喝点什么?”霍斯南端了两个杯子从隔壁喧闹的人群中走出来,“你喜欢朗姆酒,但是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恐怕没有伍恩莱金德口感那么好的朗姆酒。”
林似尘收敛了目光:“我不喝酒,给我杯温水就好。”
一时间霍斯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给我杯水”这几个字居然还能从林似尘口中说出,要知道他老师从来都是嗜酒如命的人,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霍斯南动作只停了一下,接着从吧凳上下来,端着杯子去倒水,期间酒馆里的黑暗哨兵们不停地同他攀谈,林似尘只透过黑色的宽大兜帽朝外看了一眼,便回头来。
他的手指不停叩响在桌面上,不停地将从兜帽中掉出来的浅金色长发往帽子里塞,这间野外的酒馆里聚集的全是黑暗哨兵,这让林似尘感到烦躁,更加显得有些不安和焦虑。
不知过去了多久,白皙的手端着杯子放在他面前,陶瓷杯里热水的白雾被窗子缝隙透进来的微风吹散开来,林似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内心的不安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什么时候回来?”林似尘踌躇道。
霍斯南的目光移向窗外的电闪雷鸣:“可能要再等一会儿,今天天气不好,兽潮总喜欢在这种天气下狩猎,可能会耽搁很久,但天黑之前他会回来的,他从不在外面过夜。”
霍斯南说这话时,言语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蜜,林似尘发白的睫毛微微低垂下来,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一如他在神殿之上时那般神秘悲悯。
“不过你这是……从高塔偷跑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你是要待在神殿里的。”霍斯南探头问。
是啊,神当然要一直待在神殿里,林似尘心中叹息,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不会出此下策,尤其是在这样处处都隐藏着危险的时候。
他全身都被黑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始终低垂着,因为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会种下欲/望的种子,连一丝衣角都不曾漏出,因为那愈发出尘的气质总会惹出骚乱,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入神殿,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神接见,他们通常只能看见天空中的一团云雾,或是梦中的一句祝福,这已是大幸。
见林似尘只一味地拽着兜帽沉默不语,霍斯南品到了对方的一丝窘迫,这让他不由得内心惊讶,近神向导也会沦落到什么窘迫的境地,以至于要裹成这副样子才能离开高塔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但你大概无法说服他,这并不是我泼冷水,但我还是劝你尽快离开,在这里,你得不到任何答案。”霍斯南正色道。
藏在黑披风下的手努力攥了攥,蔽体的白袍和身上的珠链被挤压在一起,林似尘多年止水般的精神海再度动荡了一瞬,他恍惚了一秒,几乎快要从吧凳上掉下来时,他用那强悍的精神力控住了心神。
天赋和能量像是流沙一般从精神图景中缓缓溜走,林似尘再度端起温水喝了一口,动荡彻底被安抚了,他似乎很清楚这种能力流失是什么造成的,他也有更好的办法将其扼杀,但更多的是他比较贪心,也不愿意这么做。
霍斯南见林似尘继续沉默,便从吧凳上站起身来,端着一杯酒再度坐到柔软的沙发上去,看电视打游戏闲聊吃零食,一片欢声笑语。
霍斯南和那些黑暗哨兵相处得十分融洽,那些人也都非常接纳他,黑暗哨兵鲜有如此接纳正常向导的时刻,或许是因为霍斯南太出名了,他跟着俞野私奔是龙川高塔乃至野外都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他们现在的关系应该和公开伴侣没什么区别。
林似尘这么想着,腹部又隐隐作痛起来,他不得不把手从陶瓷杯上挪下来,收进宽大的披风里揉了揉肚子,很是头疼地轻声念叨:“好了不想了,你乖一点好不好?”
正出神着,酒馆的门就被人自外大力推开来,门上的门环被晃荡得砰砰作响,几个身披裘衣满身湿透的黑暗哨兵从野外归来,伴随着草叶的潮湿和兽皮的腥味。
“今天收获颇丰啊!三十头巨狼被我们一只一只剥了皮,这些皮毛到时候送给向导做礼物!”一名黑暗哨兵边脱裘衣边大笑道。
俞野走在最后一个,进门时,他即刻便和林似尘的目光对在了一起,沉重的脚步一顿,却很快将目光移开,看向朝他奔来的霍斯南。
“一切还顺利吗?”
霍斯南伸出手,想要给俞野将身前的带子解开,却被俞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顺手将身上湿透的裘衣搭在椅背上,提醒道:“太湿了,别动它。”
林似尘听见俞野的话,自然将其当作了丈夫不让妻子劳累的安抚之语,他再度垂下眼,却敏感地闻见那股扑鼻而来的腥臭——有人将几件皮毛拎入了室内。
这股味道让林似尘难得地眉头紧皱在一起,一阵阵的反胃起来,迫使他快速喝了几口水以作压制。
俞野回头看见这一幕,眼神重新阴冷下来,将林似尘的行为自然解读为鄙夷和嫌弃,他语气不善:“他怎么在这儿?”
“他有事要找你,已经等了很久了。”霍斯南解释道。
俞野看了他一眼,直接转头朝林似尘的方向走去,林似尘听到脚步声,后知后觉地转回头,不料俞野毫无预兆地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林似尘踉跄了一下从吧凳上下来,出了一身冷汗。
但俞野的目光是充斥着冰冷的,他将林似尘拉到门前:“龙川高塔的事,我一概不管,您还是请回吧。”
“不,不关高塔的事,杨邑要向高塔宣战的事,你知道吗?”林似尘几乎快要被推到门外去,他情急之下连忙说。
俞野不再急切于赶他出去了。
林似尘张了张嘴,他想说出自己藏匿许久的秘密,这应当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他分担,可他却望见许多黑暗哨兵朝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其中包含的探究。
他声音有些颤抖,眼睛红红的望向俞野:“有件事,可以单独说吗?”
俞野轻笑一声:“这里都是我的朋友,您想说就在这里说,不想说就请您出去。”
“你……!”
林似尘第一次有些愤怒了,但他还是压住火气,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道:“我希望你能来帮帮我,因为我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不确定你能不能打得过杨邑?”俞野像是在听笑话,他大笑起来,目光里却无半分笑意。
他低声说:“强大的近神向导居然找我求援来了,怎么?是银骑士残废了还是神殿侍从们拿不动刀了?还是说,您觉得让一个黑暗哨兵去对抗另一个黑暗哨兵,这样让你赢得没有半点损失,利润更大?”
林似尘顿时意识到对方误会了,立刻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俞野压低声音,但其中夹杂着愤怒:“谁能保证你不会利用我?用你的良心吗?高塔这些年来对我做了多少惨无人道的实验,你自己心里清楚,林似尘,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你为什么同意把我收进学院你比谁都清楚!你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现在也最好别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林似尘自知理亏,便保持了沉默。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没有,就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高塔向导。”俞野的语气恢复了平淡,说。
霍斯南明显还对林似尘怀有一丝不知是真是假的情谊,他上前劝道:“外面还下着雨,让老师等雨停了再回去吧。”
“不必了,我也该回去了,也祝你开心,霍斯南。”
林似尘的语气中已然再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他像在神殿之上一般对霍斯南赐福,然后转身步入透着寒凉的雨中。
他走出几步,就听身后“砰”地一声巨响,酒馆的木门被人摔上了,林似尘脚步趔趄了一下,他忍不住胃里的翻搅,拼命走远了些,趴在一棵树干上干呕了几声,然而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也就没吐出来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再强大的向导没有给予安抚的哨兵也是无比脆弱的,精神力伴随着情绪的波动流失得更快了,他感觉到数值在慢慢倒退,每一天都会倒退一些,而且不论用曾经他总结过的任何办法都无法将其弥补回来。
在狂风中,他想起年少时自己同老师在课程中的对话。
“如果正在孕期的向导无法得到哨兵的安抚,会怎么样?”
“那会很危险,除非是足够强大的向导,北大陆有这样的人,就像你母亲,但也不是每个向导都能像你母亲那样幸运。”
或许他确实该找人把它拿掉,对林似尘而言,这不是很困难,但他又想到俞野……确实只有高阶向导才具备生育能力,但生育对向导的伤害之大,导致大多数高阶向导一辈子也只会存有一名后代。
林似尘闭了闭眼,从地上重新站起来。
他用力压制着极度不稳的精神图景,他提起被暴雨淋湿的披风步伐不稳地迈步向前,朝着远处隐在乌云中的高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