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外阳光刺目,醉芙蓉开得喧嚣而灿烂,远处香客的谈笑风生隐隐传来,一派太平景象。
姜沅不敢回头看向那条差点成为她葬身之地的窄巷,低着头,尽量保持冷静奔回禅房区域的。
一踏入人流稍多的庭院,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减退,但心跳依旧如擂鼓,手心的冷汗濡湿了轻薄的衣袖。
她一眼就看到正在廊下焦急张望的霜降。小丫鬟眼圈发红,一见到她,立刻扑了上来,声音都带了哭腔:“姑娘!您跑哪儿去了!可吓死奴婢了!奴婢把这附近的杏花林都找遍了也没见着您!”
姜沅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利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努力扯出一个笑“没、没事,”
她的声音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就是看花看迷了,拐进了一条小径,绕了点远路。”
霜降心思单纯,见自家姑娘完好无损地回来,大大松了口气,并未察觉太多异样,只是絮叨着:“吓死奴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芸娘姑娘都回来好一会儿了,夫人们也等着您用茶点呢。”
正说着,苏芸娘也从禅房里出来,见到姜沅,嗔怪道:“沅沅你跑哪儿野去了?让我好找!咦,你脸色怎么有些白?”她说着,关切地伸手想碰碰姜沅的额头。
姜沅忙道:“没事,可能就是走得急了些。阿娘她们等急了吧?我们快进去。”她连忙拉着芸娘的手腕往禅房里走。
禅房内,沈氏和几位夫人正闲话品茶,桌上已摆上了几碟精致的寺院茶点。见姜沅进来,沈氏温和道:“沅沅回来了?玩得可好?”
“挺好的,阿娘,杏花开得很美。”姜沅垂下眼睫,不敢与母亲对视。
她安静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接过母亲递来的茶盏,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温热的杯壁都无法驱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着母亲和几位夫人继续闲聊,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京中趣闻。
当一位夫人再次提起那些“整日闲逛不知做什么”的外国使臣时,姜沅的心猛地一缩,立刻想起了巷中那古怪的口音,握着茶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无意间撞破了某个秘密的一角
姜沅想得入了神,直到茶杯渐凉,芸娘推了推她,才恍然惊醒。
“发什么呆呢?”芸娘凑近她,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兴奋又遗憾的光,“哎,可惜了,方才我娘叫我去是说簪子掉了的事,白跑一趟!都没机会带你去瞧瞧那位谢大人到底生得如何模样!听说他刚才就在寺里,这会儿恐怕已经走了。”
姜沅握着微凉的茶杯,指尖轻轻蜷缩了一下。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复杂又困惑的神色,顺着芸娘的话低声道:“嗯…是可惜了…没见着。”
·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轻快些,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路旁草木苍翠欲滴,挂着晶莹水珠。
沈母与几位夫人走在前面,低声谈笑,姜沅和芸娘稍稍落在后面,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山脚下。
山脚有一片天然的莲湖,春末荷花盛开,亭亭玉立,清风徐来,景致清雅。
湖畔设有码头,可供香客泛舟赏景,也因此引来了许多精明的小贩,在湖岸道路两旁叫卖各色吃食玩意。
许多香客选择在此歇脚用些茶点,再返程归家。
姜沅被这市井喧嚣吸引,暂时抛开心事,拉着芸娘好奇打量周围热闹景象,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香气。
两人不想和几位夫人去游湖,便带着丫鬟选了一家临湖的食肆,找了个露天座位坐下。
点了清甜的莲子羹、香气独特的荷花茶、爽口的凉拌莲藕,又让霜降去旁边小摊买些小食。
邻桌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议论声飘了过来:
“方才瞧见谢侍郎车驾了,没想到今日也来了护国寺。”
“听闻是陪同西域使臣,鸿胪寺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啧,那般人物,竟也需亲自作陪?方才好似往方丈精舍去了......”
正出神间,店伙送上荷花茶。
白瓷茶盏里,茶汤清亮,泛着淡淡幽香,这是将上好的绿茶提前一日放置在半拢的新鲜荷花花心中,熏染一夜方能得此清韵。
姜沅低头品了一口,果真清冽。
就在这时,芸娘突然兴奋地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指向湖对面:“沅沅你快看!那是谢大人的马车!我上山前刚看见!”
姜沅本能地转头望去,下一刻便看见那为首之人身形极高,肩背挺拔,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腰束玉带,侧脸线条冷峻分明,眉眼疏离,正是那个方才在窄巷中给予她冰冷警告的男人。
芸娘凑近姜沅,一双妙目眨了眨,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和压低的兴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惊呼道:“沅沅!你刚才看见了对不对?!那就是谢衍谢大人啊!中书侍郎!我上山时看见的马车果然是他的!”
“谢…谢衍?”姜沅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中一片空白。
中书侍郎……那个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权势煊赫,办事雷厉风行的谢衍?
芸娘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急得轻轻掐了她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更快:“对啊!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谢衍!陈郡谢氏的嫡子,圣上跟前的红人!你刚才是不是不小心冲撞他了?我瞧你吓成这样……只是没想到他竟这般年轻俊朗......”
芸娘后面絮絮叨叨的惊叹和描述,姜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谢衍。
中书侍郎谢衍。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四肢冰凉,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猛地收回视线,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拨弄碟子里的凉拌藕片,声音发紧:“芸、芸娘,快尝尝这个藕,很是爽口......”
湖对面,刚下马车的谢衍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扫过姜沅,在他目光扫过的一刹那,那个小狸奴像是受惊一般脖子一缩,脸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磕到桌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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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芸娘拉着,逃离了那片喧嚣的湖畔。
她低着头,只顾盯着自己绣鞋尖上微微沾湿的痕迹,仿佛那样就能将之前放生的事情彻底掩埋。
马车轱辘辘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微微摇晃。
姜沅靠坐在车厢壁侧,假装被窗外流动的街景吸引,实则心乱如麻。
车窗支摘开着一条细缝,晚春傍晚的风带着残余的花香和市井的烟火气钻进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扰。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晚风里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一路沉入心底。
马车在暮色四合时驶回了姜府所在的巷子。
门檐下早已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
沈氏与林氏道别,约定了下次一同去西郊别院赏芍药,便带着姜沅进了门。
府内已备好了晚膳。因姜父近日公务繁忙,晚膳便只母女二人用。
饭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并一盅炖得恰到好处的火腿鲜笋汤。
沈氏见女儿自回来后便有些神思不属,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汤也只用了小半碗,便关切地问道:“沅沅可是累了?还是在寺里吹了风,身子不适?”说着便伸手欲探她的额温。
姜沅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母亲的手,随即又觉不妥,忙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小声道:“没有不适,阿娘。只是有些困了。”
沈氏收回手,细细打量女儿。见她眼睫低垂,倒不像是病了,反像是怀了心事。
她虽心下好奇,但见女儿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便也只温声道:“既是困了,便早些歇息。今日走了不少路,定是乏了。”
姜沅如蒙大赦,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行礼告退。
回到自己的闺房,霜降早已备好了热水。
沐浴过后,换上柔软的寝衣,姜沅却毫无睡意。她屏退了霜降,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烛在床头小几上。
室内安静下来,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虫鸣。
她走到书架前,指尖掠过一排书脊,最终停在那本新买的《山川异闻录》上。略一迟疑,她还是将书抽了出来。
走回床边坐下,书册搁在膝头,她却久久没有翻开。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扉页。
那张素白的书笺安然夹在其中。
昏黄的烛光下,“衍”字墨迹愈显瘦劲凌厉,笔锋如刀,几乎要破纸而出。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字。
谢衍。
烛火跳跃了一下,在她浓密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这些日子以来,她偶尔翻到这枚书笺,只觉得字迹好看,像一把冷冽的刀,与她平日里临摹的婉约帖学截然不同。
而此刻,谢衍这个名字,和他所代表的危险,以及他今日在窄巷中展现出的截然不同的面貌,就像一本突然在她面前打开的、写着最惊心动魄故事的异闻录。
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对外面世界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父亲书房里那些山川杂记。
她向往书中所描绘的苍茫大漠、烟雨江南,却从未想过,京城的重重深巷之中,就隐藏着比任何异域传说都更真实、更危险的秘密。
这种恐惧和巨大的好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驱使她铺开临帖用的雪浪笺,研墨提笔,仿佛要通过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去触碰和理解那个冰冷警告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极其认真地临摹起那枚书笺上小小的却气势十足的“衍”字来。
写废了好几张纸,总觉得不得其神韵,反而更显出那字迹的超凡脱俗与她笔下的稚嫩。
连续描写了好几张后,姜沅又鬼使神差的把写好的宣纸裁成一样大小,将好看的字一同放入扉页当中。
转身又趴在窗前看着窗外月明星稀,一头青丝垂下,跟随主人的思绪摇摇晃晃,姜沅看着天上的月亮,清清泠泠,思绪繁杂。